夜慢慢黑沉下来,能偶尔听到前院丝竹悦耳之声,苍鹰在天空盘旋两圈,飞入城主府邸。
西北角门外的蔺止叙一行人穿着黑色夜行衣,与黑夜融为一体,他们看见了那只鹰,是从石方城北面方向飞入城。
“主子,线报上说,石方城三十里外有乌丸人的军队,眼下正朝着石方城而来,我们不能再待下去了。”
蔺止叙盯着府邸的动静,一动不动:“再等一会儿。”
铁弗骁伸出手臂,苍鹰停在他的臂膀,院中站着以斛律挞为首的军士,有百十人众。
他对着这群人说:“城中混入了大梁细作,待会以婚宴开始为信号,将这群敌国细作全部拿下!”
斛律挞率先单膝跪地,右手捶胸,整齐划一的高喊:“谨遵特勤命令。”
良辰吉日到,铁弗骁一身喜庆的红色新郎吉服立于堂内,等着喜婆牵着新娘子进来与他拜堂成亲。
他的手心有微微潮意,一想到贺韬韬即将与自己共结连理,他的内心就控制不住的雀跃欣喜。
然,等了好一会儿,仍未见新娘被带来。
铁弗骁向身后的护卫使了个眼色,那人离开,没过一会儿,听见一声礼乐高喊:“吉时已到,新娘入门。”
两名喜婆牵着一位身着嫁衣,头戴喜帕的女子款款而来,看着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新娘,铁弗骁呼吸微滞。
这一天终于被他等到了。
喜婆将牵引着新娘的红绸交给铁弗骁,二人面对而立,明明是喜庆佳期,可铁弗骁总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安。
红烛高照,锣鼓喧天,照得新娘的那双手如玉修长,接过合卺酒对饮的时候,铁弗骁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那双手虽然不大且修长,却骨骼分明,细看与女子的手有明显出入。
铁弗骁太熟悉贺韬韬了,她长期使双刀的手在虎口处有稍显粗粝的茧,她爱啃大拇指的指甲,所以她的大拇指指甲并不圆润,还有她右手掌心让他疑惑了很久的疤痕,这些全都不在了!
铁弗骁一把扣住新娘的腕子,连那腕上的伤口也一并消失不见!
“你不是韬韬?!”
门外慌里慌张跑来一个小厮,边跑边喊:“出事了,府里有刺客!”
新娘陡然掀开喜帕,露出尉三带着讥诮笑意的一张脸:“我的好夫君,小爷我这身新娘扮相你可喜欢?”
铁弗骁瞳孔变色,后退两步,抽出腰间软剑指向尉三:“贺韬韬人在哪里?!”
尉三望着那软剑,心里一咯噔,吞咽了口唾沫认怂,指着东南方向说:“她跑了...”
铁弗骁转身迈步,吩咐石寿山:“把这人捆了,待我回来处置。”
尉三长舒一口气,力所能及争取到这点时间,应该足够贺韬韬逃出府邸了。他突然很想笑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爱管闲事了?
他在心中默念: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是祸害我是祸害...
贺韬韬逃出城主府邸,身后乌泱泱的追着一群人,她手上只有一把匕首,三两个不怕死的小兵上前,被贺韬韬近身搏杀在眼前。
失了内力的贺韬韬没有退路,来一个杀一个,很快腕上的伤口裂开,渗出血来。
密集的脚步声从四边八方赶过来,刀鞘声摩擦着铠甲,发出冰冷的索命之音。
斛律挞在她面前拔出刀:“别吉,随我回去。”
贺韬韬抹了一把面上的血污,冷笑着咒骂:“回你奶奶个腿!我叫贺韬韬,不是乌丸狗贼!”
人潮往前压着贺韬韬,将她渐渐逼退至角落。
忽然打街角马声长啸,蔺止叙策马横穿长街,对着斛律挞当胸就是一箭,气势如虹将团团包围贺韬韬的兵士冲开一条豁口。
他朝贺韬韬伸出手,双手交握的一瞬,贺韬韬利落的翻身上马,马鞍上还挂着贺韬韬的双刀,在周遭刀光剑影的追杀中,两人冲开一条血路。
疾风扑面,二人一路向南,朝着南城门疾驰。
斛律挞中箭倒地,身后的铁弗骁冲出人群,看着地上的好兄弟身受重伤,喜服都还未来得及脱,翻身上马指挥着手下的军士:“急调可颉入城,将这群敌国贼子全部诛杀!”
越来越临近南城门,石方城的城门守卫瞠目大惊,急急下令准备关闭城门,关到一半就被追风和身后的一小队人马悉数射杀。
他朝蔺止叙大喊:“乌丸大军入城了!”
铁弗骁急急调兵入城,城主石寿山开城迎乌丸人进城,以往虽是中立偏乌丸,可今夜过后的石方城再无立场,请神容易送神难,注定此夜过后这里会沦为人间炼狱。
看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大军压阵前的那一抹红格外醒目。
贺韬韬当机立断,翻身下马,刀身冲着蔺止叙的马屁股用力一拍,马匹受惊,驮着人直直冲向那仅容一人宽的城门口。
蔺止叙大惊失色,冲着她沉声大喊:“韬韬!你做什么去!”
贺韬韬二话不说,提刀上了城墙,用尽全身力气,一刀砍断了铁门锁链,半开的木质大门“轰”的一声砸在地上,将身后的乌丸军队全部挡在城门内,也将蔺止叙追风等一行人彻底关在门外。
她冲着城外大喊:“今夜之事就是诱杀你们的陷阱,石方城早已倒戈,乌丸人会立即剑指幽蓟二地,涂炭我中原生灵!不要耽搁!快去报信!”
自由近在眼前,贺韬韬怎么可能不想要?
可他就是太清楚铁弗骁这个人,才更明白他伪装皮囊下的狼子野心。
疾驰而来数以万计的乌丸士兵踏浪而至,城中尽是乌压压的一片,在这一刻,贺韬韬的脑中闪过无数过往记忆,最终留下的还是贺岩当年的谆谆教诲。
舍生取义在这一刻忽然得到了传承。
蔺止叙人在城外,他挥手让追风紧急奔赴幽蓟二地接应援军,勒马回缰看向城墙上的爱人。
城墙上的贺韬韬一身黑衣,风将她的发丝吹乱,她亦看着他,想要努力将他的模样刻进脑海。
“城门已经关闭,可以暂时拖住他们的脚步。”
“蔺止叙,”她轻声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有两个乌丸士兵冲上来,想要按动城门吊桥的开关,贺韬韬一刀一个,将人血肉劈开。
风太大,将她后半句话湮没在风中。
蔺止叙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冷了,崩溃呼喊:“韬韬!跳下来!我接着你!”
贺韬韬留给他最后一个笑,转身不再看他,死守着城门机关,一有人靠近便挥刀劈下,很快,城楼阶梯上躺满了尸体。
铁弗骁一身新郎的红色喜服,策马立于城楼下,和贺韬韬四目相对。
身后的弓箭手搭弓在弦瞄准城墙上孤决的身影,只待铁弗骁一声令下。
铁弗骁眸色深沉,冲着贺韬韬大喊:“韬韬,你真得要不顾往日的情分,与我为敌吗?”
贺韬韬体力渐渐不支,撑着刀站直了身体,朝地上啐了一口:“尔等胡虏,我与你有何情分可言?你背信弃义,叛堂投敌是为不忠,引外敌入侵,杀我家人是为不义!我与你之间只有血仇,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铁弗骁眸中寒光乍显,似有不甘的又问了一句:“今日本是你我大喜的日子,难道这些天你对我的都是委曲求全,逢场作戏吗?”
贺韬韬俯瞰着他,声音如刀锋般绝情:“当然!”
铁弗骁僵在原地,忽然放声大笑,笑声癫狂。
笑够了突然收声,盯着贺韬韬,声音如地狱恶鬼:“你既选定了断头路,那就今日做个了断,是生是死皆是天定!”
他大手一挥,越来越多的士兵登上城楼,人群中让开一条道,几十人合力准备撞开城门。
他终于决定要将她毁灭。
得不到的,就化为尘烟,留住记忆也是好的。
密集的箭雨朝着城楼上方射去,贺韬韬出刀速度极快,几乎是凭借着身体本能玩命厮杀,像是一个染了血的小兽,在崩溃边缘声嘶力竭。
心底深处却是一种畅快的发泄。
假如这个样子去地下见爹爹和师父,应该没给他们丢人吧.....
箭雨快要射中她身体的时候,一双大手揽过她的腰身,将她按在低矮的墙垛背后,用身躯为她搭建出一个安全的三角区。
蔺止叙没走,不知道他借用了什么爬上了城墙,电光火石的一瞬将人揽过,在地上翻滚两圈躲过密集的箭雨。
抬手一箭直直射向那一抹红。
只听城楼里马匹凄厉惨叫,蔺止叙将贺韬韬背在背上,安心的声音传来:“搂紧我!”
沿着上墙之路,他驮着人破釜沉舟一跃,跳上等候已久的马背,猛地夹紧马腹,疾蹄飞奔。
那一箭没有射中铁弗骁,却射死了他的马匹。
铁弗骁带着人奔上城楼,城门洞开,乌丸人鱼贯而出,铁弗骁望着前面的两人,目光冷凝。
他向旁人伸出手,一柄弯弓递到他手上,拉弦瞄准,只要自己的手一松,就能将那两人射个对穿。
一声惊雷闷响,撕开远方黑垂的天幕,乌丸人本想向前追,却感受到大地的震颤,慢慢停下脚步。
城楼上有眼尖的人看清,指着前方:“是大梁的兵马,怎么会?”
铁弗骁没有动,拉弓的弦像是上了锁,始终没有射出那一箭。
他沉痛闭眼,胸腔里千涛万浪般起伏,这一刻他明白过来,他终于永远失去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