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村不远就有座不算矮的山,每次鬼子来,大家都是带着家当往那上面跑的,山顶站的位置好的话,还能看见村里的情形。
等梁生娣气喘吁吁的一屁股坐在山上的时候,天光早已经大亮了。
结果就听章小女在边上一拍大腿,开始哭嚎,
“哎呀!我家的鸡!没带上来!”
她说着就又想往下冲,结果被边上一干同村的一把拉住,
“文轩妈!你疯了啊!这会儿就别下去了!”
“就是啊!鸡没了也没办法!命要紧啊!”
“是啊!我家的猪也还在圈里呢!刚生的母猪……小鬼子扫过还能剩个鬼啊!呜呜呜……”
“还有那田……刚下的秧啊……我腰还痛着呢……呜……今年是完了……”
……
本来是想拦着章小女别去送死的,结果说着说着,大家都悲伤了起来,山林顶上一片呜咽声。
哭什么的都有,还有哭娘家,骂夫家没良心,和男人打起来的。
不是所有的村子都能幸运的提前收到风声,也不是所有的人提前收到风声后能来得及跑路的。
站在山顶上向下偷瞄,后面几个村子,可真是哭声喊声连天响。
尤其是住在每个村村口的人,根本来不及跑,鬼子进村还没反应过来,人可能就已经没了。
还有一些老人,抱着自家的粮袋和牲畜不撒手,恳求那些恶魔般的鬼子给自家留点救命的口粮。
可鬼子之所以是鬼子,可不就是因为没剩下一点人性了吗?
他们宁可带着渗血的粮袋往外拖,也不会在这屋檐底下给你留下一粒米,一个喘气的。
……
“呜呜……爹……娘……大哥……”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都是你!都是你!我没爹娘了……”
“凤娟……呜呜……凤娟呐……”
这年头交通全靠走路,婚嫁也基本都在周围,不少媳妇儿娘家都在周围村子,也有不少闺女嫁在边上。
这会儿四处黑烟和枪杀声,山顶上的哭声,根本停不下来。甚至一些媳妇儿已经开始上手打男人了,癫狂着说要下去救人。
汉子们脸上身上挨着巴掌,但胳膊依旧死死的抱着人不撒手,村长说了,一个人都不准下山去。
老村长脸色灰败的坐在大树底下,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半晌才说道,
“你们爹娘兄弟的命,都算在我头上。是我没本事三更半夜的每个村喊过去,也是我怂蛋,这时候不敢下去跟鬼子拼刺刀。”
“我是四河村的村长,就只能先管着四河村来,这时候无论是谁下去,我们这一山的人,都得死!”
“你们要爹娘兄弟要闺女的,看看自己的儿女成不成!他们也得活啊!”
老村长的女儿也嫁在隔壁河下村,他这会儿说着话,眼睛都是血红血红的。村长的老妻就这么坐在他边上抹着泪,为自己的命运哀嚎,也为女儿的命哀嚎。
那些嚷着要下山去的女人们,看着跪在自己身边一圈的儿女们,也都说不出话来了,只能紧紧搂着孩子,在那里不住的哀嚎着。
章小女搂着自家的粮袋,和儿子儿媳坐在角落里,时不时的瞅一眼靠着林文轩昏昏欲睡的梁生娣,然后心下暗自感叹,
还好,自家娶的是个外地婆,之前儿媳没有娘家,还觉得是个缺点,没有助力,现在儿媳没有娘家,也就等于没有了累赘,反而变成大大的优势。
至于章小女,她爹娘没得早,兄嫂关系本就不亲近,娘家路程离得也远,她就算有心也是鞭长莫及,所以也没怎么太难过。
都是命罢了。
“别哭了!”
站在一棵大树上往下眺望的村长儿子林有粮小声的朝人群喊了一声,
“村里冒烟了!鬼子进咱村了!”
……
四河村的人,由于老村长大半夜拼了老命的喊人,无论老小,基本都被连拖带拽的拉进山里了。这会儿下面的鬼子除了能带走一些牲畜外,找不到人,也找不到几粒米。
气得只能点火烧村。
杀光,抢光,烧光。
三光政策从未结束。
山上的人,从刚才的大哭,转变成了捂着嘴小声哭泣,但是悲愤之情却越来越盛。
那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着的家啊,就这么被人肆意的烧了,却无能为力。
“爹!有几个好像往后山这边跑来了。”
林有粮还趴在树干上望风,他瞧着那些个鬼子一边放火一边往山这头跑,心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赶紧低头喊他爹。
“几个?”
“拢共就……四……五个……不对,六个,进咱们村的一共六个鬼子,现在都往这里过来了!”
六个拿着刺枪,手榴弹的鬼子,对于村民来说,一点都不少了。
老村长从上山就一直在啪嗒啪嗒的抽旱烟,烟管里的烟丝都被他抽完了,砸吧了一下嘴,也没从兜里掏新的出来,而是把烟枪往边上老妻手里一塞,一抹嘴巴就站起身来。
“八十岁以上的都不准动,四十岁以上的,拿着家伙事跟我去山腰上守着,鬼子来了就往他们脑袋上砸锄头!
四十岁以下的留在山顶看着你们老娘媳妇儿和孩子,谁往后退一步,谁家就得断子绝孙!”
“爹!你留在山顶,我去吧!”
“爹爹,我换你吧!”
“爹……”
林有粮一听他爹要去干鬼子,唰的就从树顶上滑了下来,带头喊着要换他老爹,山上瞬间一片都是儿子换老子的喊声,
然后被老村长骂骂咧咧的打断了。
“这种时候就别他妈当孝子了!
我们这帮老的活着,让你们去死?到时候是我们还能生还是咋地?谁给传宗接代?
滚滚滚!给老子都留在山上!要是我们老的都死光了,你们再上来补我们的缺!”
“有粮!你再爬上去盯着!躲小心点,别被发现了,鬼子的枪可不长眼!”
“老兄弟们!跟我走!”
老村长拎着把镰刀就带头往山腰走去,后面四十岁以上,八十岁以下,但凡能动的男人们都带着家伙事跟着村长往下走。
留下一片家人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