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铭推开院门，首先看到的，是挂了满院子的画。
    那些画还没来得及裱起来，只是一张张宣纸，用胶带粘在那一排排细绳上。
    宣纸上是精细的人物工笔画，精细到连人物头上的根根发丝，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眉眼矜傲，气质脱俗，举手投足，皆是鲜活传神。
    时铭站在院门的位置，看着眼前被风吹动的数十张画，放在门把上的手，突然就忘了收回来。
    院子最中间的位置，放着一张长长的书桌。
    书桌上整齐地铺着一张画纸，旁边是颜料，纸上是毛笔，稳稳握在笔端的，是一只莹白如冷玉的手。
    再往上，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顾九京。
    他穿着件黑色大衣，里面是暗蓝色暗纹冬季毛领长衫，深色衬得他露在外面的肤色冷白如雪。
    他伏案桌前，面容严肃冷峻，瞧着不苟言笑很有威慑力。
    只有望着笔尖的眉眼柔和温暖，跟落笔时的动作一样小心翼翼。
    顾九京是个很警惕的人，从前不管画画习字，只要有人走到他身边，他都能第一时间反应。
    甚至睡在一起的时候，半夜时铭起床，他都会醒过来。
    如果没有醒，那就是在装睡。
    而现在，他没有发现被推开的院门，以及站在面前的时铭。
    “顾九京。”
    一双浅咖色低帮休闲鞋出现视线里。
    顾九京手里的笔停了。
    撑在桌上的那只左手，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很轻微地颤了下。
    时铭站在他的书桌前，等着顾九京开口回应自己，却只见他僵硬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不说话，不抬头，也不看自己。
    “顾九京。”时铭又喊了一声，这次明显坚定了许多：“顾九京，我回来了。”
    就像是深陷梦境的人，会下意识怀疑周遭环境的真实性，直到有人一次次呼唤你的名字。
    这样即便是再理智决绝的人，也会情不自禁走过去，伸手挥开那层朦胧的雾。
    顾九京终于抬头，然后他看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不再是画上不会动不会笑的人。
    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时铭。
    也就是这一刻他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什么厉害或者强大的人，他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他也会害怕，也会纠结，也会一次次怀疑自己。
    放时铭离开的第一天他就后悔了。
    一个月的心惊胆战，一个月的如履薄冰，一个月的想要走上极端，又硬生生用残存的理智把自己从悬崖边拉回来。
    刚恋爱的时候，他对时铭的了如指掌在他眼里就是一种筹码，甚至是一种高高在上得运筹帷幄。
    而这一个月，他却从没有这么希望过，自己对时铭的了解能少一些，再少一点。
    这样他就不会猜到时铭会回到这里，这样他就不会住在他的隔壁看着他，这样他就不会每晚都要去他门前转一转。
    再生生压住推门进去抱住他的冲动……
    一个月的焦虑、纠结、难安、自我怀疑，到抬头看见时铭那一刻，都悉数消失在了眼底。
    顾九京呈现给时铭的，还是那个温柔宽和、情绪稳定的他。
    就像他当初对时铭所剖白的那样，无论嘴上说的再漂亮，该用的下作手段他还是会用。
    明明答应了赤诚相待，却依旧忍不住藏起可能会被讨厌的阴暗的那一面。
    顾九京温柔地看着眼前的时铭，就好像这一个月对他来说不是折磨。
    他仿佛依旧能在时铭痛哭崩溃的时候，伸出手抱住他，安慰他，用最柔和的方式告诉他处理方式，教他人生道理。
    ——如果时铭没有看见他眼里的泪水的话。
    “顾九京，被最深爱的人突然给一爪子是什么感觉？”
    顾九京愣了下，以为他说的是一个月前在顾家，自己不信任他的爱，以及阴差阳错，捅到了他内心深处最痛的地方的事情。
    刚要说抱歉，时铭站在那儿，轻声问他：“是不是很疼？”
    顾九京眼神难过：“对不起。”
    时铭看着他的微红的眼圈，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听见他的对不起就觉得生气。
    他往前又走了两步，跟顾九京只隔了张书桌，抬头看着他，安静地道：“你捡了一只脾气不太好的猫，仔细养着、宠着、惯着，可那小畜生就是对你喜欢不起来，没事就抓你挠你咬你。”
    “可是你依然喜欢，甚至更加细心地喂养它、照顾它、陪它玩闹，甚至还去教训那些欺负它的家猫。”
    “渐渐的，你发现它开始黏人了，会冲你撒娇，会跟你玩闹，会窝在你怀里睡觉，你以为这只猫终于也开始喜欢你了。”
    “却在一个寻常的午后，那只小畜生在你给它梳毛的时候，突然又狠狠给了你一爪子，挠得你一手血……”
    “小时。”顾九京打断他，伸手想去擦他眼角的泪，心疼道：“你不是猫。”
    “对，我不是猫，我是人，那为什么我还会那么欺负你呢？我为什么会比没有心智的猫还要过分？”
    当初跟顾九京提分手那次，当初在电话里冷冰冰说自己就是演的那次，当初拉着行李箱离开顾家那次……
    那时候的时铭有多傲气决绝，现在同样被辜负真心一爪子挠出血的时铭就有多羞耻羞愧。
    他总是想赢，疯狂地想赢。
    但他忽略了，爱情不是数学题，不是必须要分出对错的你死我活。
    坐在火盆前烤了半小时火，他才终于明白了，当时急匆匆从国外赶回顾家，却看见自己拉着行李箱要离开的顾九京，他那时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说是被自己亲手拉上天堂，再狠狠一脚踹下地狱也不为过。
    他没冷笑着当场捏死自己，已经足以说明他究竟有多爱了。
    只是那个时候的时铭，还看不清他层层伪装下的爱。
    顾九京把自己包裹得太完美，太温和，太云淡风轻了。
    以至于时铭下意识会觉得，这个男人已经可怕到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还有什么是他伪装不出来的？
    而事实恰恰相反，像顾九京这种地位的人，他还伪装的必要吗？
    如果不在乎不关心不放在心上，为什么还要去装？
    谁有资格让他纡尊降贵去装大度装温柔？
    除了自己，整个京城究竟还有谁能？
    时铭看着他，忽然道：“顾九京，为什么要喜欢那只不知好歹的猫，他究竟有什么好的呢？”
    顾九京没看到他眼神里的难过，没看见当初在顾家时他哭的那样崩溃与肝肠寸断，他的神态跟表情，似乎这就是他的一句心血来潮。
    可能顾九京今天不回答他，也不会有什么要紧。
    他不在乎答案，只是突然想起来问这么一句。
    “因为有些人的存在就是为了证明，被爱不需要条件。”顾九京说：“比如你。”
    “我不是没有心智的猫，我是人，可我就喜欢欺负对我好的你。”
    “小时。”顾九京轻声打断他：“我不觉得这是欺负。”
    时铭仿佛没有听见，看着他的眼睛，接着道：“我的养父母不太管我，我的亲生父母也不管我，他们没有教过我正确的为人处世的道理，所以我有时候会像个没有长大的小孩子，对不起。”
    顾九京看向他的眼里都是心疼，甚至担忧：“小时，我不喜欢你对我说这三个字，你客气得让我觉得害怕。”
    时铭说：“顾九京，我从小就没人教，所以很抱歉，我以为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就是欺负他。”
    “我知道这很幼稚，也有点过分，但是没办法，谁叫你这么喜欢我呢？”
    “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