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天幕灰蒙蒙的,细雨轻又繁密地打在车架顶棚。
没错,他在车架里,一辆马车,和他的妹妹一起。
零今天穿了条吊带裤子,花格长袖衫,戴了副圆框眼镜,头上一顶小圆帽。
很怪异的穿着,更为怪异的是她贴了两撇小胡子,嘴上叼个大大的烟斗。
她在扮演侦探。
零号当即赏了她一个爆栗,疼得小鬼头直叫。
“你干什么啊哥哥?”
“还不是你干的好事!”零号怒不可遏。
没有这调皮捣蛋鬼的存心搅局,他几个月后指定幸福美满了,结婚还有个宝贝女儿,那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事啊。
如今被砍了手,老婆换成个随时会分的女朋友……呵,也不知道自家“女儿”知道她老爸出轨还认不认他,不认的话,他过不了一天就会被扫地出门。
“嘛嘛,别这么说。”小魔鬼叼着烟杆子娓娓道来,“我不是给你找了个女朋友么,吃不到的老婆哪有抱得到的女朋友香,她性格还比夏雨晴好,是我我就选小猫咪,不要母老虎。”
是这个理没错了,还挺形象,零号是一万个赞同夏雨晴脾气差,可爱情又不是看谁脾气好看谁顺眼。
人都喜欢比较,总有一天你会厌倦自己曾无比满意的老婆,觉得她脾气不好、脸蛋没以前年轻时漂亮、身材发福,还染上了脚臭!你会离开她吗?你会的,正如你是看她顺眼和她在一起时一样。
曾经某个时代不正是这样找另一半嘛,结了婚立刻分手,因为他们根本把欲望当作了爱情。
男人觉得女人如衣服,女人觉得男人像条裤。
零号挺庆幸遇到的是夏雨晴,不过很不幸的也正是夏雨晴,夏雨晴不能容忍小三,看她争奇斗艳的后宫团就清楚。
可是他别无选择啊,一个是碰了的,一个是没碰的,要他选哪个?
中二少女知难而退是最好的选择,零号对自己的“魅力”还是挺自信的。
说起来,方舟暗文法律里是允许一夫多妻和一妻多夫的,不过鲜少有人知道,因为结婚的人不多——你一个老婆捞不着,还想捞多个?
“今天找我来又是玩什么游戏?”车驾行驶在泥泞的路上,他们左右摇晃。
“哥哥越来越上道了,知道我找哥哥来是玩游戏。”零抽了抽烟斗,烟斗没点上,她只是在装模作样。
“今天我们要去办一件案子。”
“办案?”
所以穿成了侦探,还挺讲究的。
“夏雨曦的身份。”零号问,他有一个提问权。
不,救中二少女那次也算的话,他有两个。
“哥哥先别着急问啊,保不准待会儿会后悔。”零笑容神秘。
零号皱眉盯着她的脸蛋好一会儿,借着车架内发着微光的水晶球,魔鬼的脸看着有些阴森。
零号拉开窗帘,向外望去,扭曲的槐树一株株从他眼前划过。
零号神情震惊,熟悉的场景刺痛了他深处的记忆。他拨开窗棂,阴风扑面,探头出去,看清了槐树林,马车的震动使森林像是千万只扭摆中的妖魔厉鬼。
零号收回脑袋,窗棂嘭地合上,眼中仍存留着一丝惊魂未定。
“你带我来过这个梦?”
零微微一愣,“哥哥又在说傻话,这里我们是第一次来。”
“第一次?可我明明记得来过。”
零咬紧烟嘴,摸着下巴,“这可有意思了……”
“我们要去哪?”
“一座城堡,新立伯爵的家。”
新立伯爵……
他眼中的惊魂未定放大,面上呈现惊恐之色,他急得快要跳下马车。
“死者是谁?!”
男人眼中是成片的火烛,烛火中仿佛有圣歌响起,明亮的殿堂下,水晶棺静静陈躺,棺材里是沉睡的美人。
“哥哥去了不就知道了?”
……
马车行驶到一座古堡前停下,这片不大的空地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槐树林,像是一个寄宿着猛鬼的鬼窟。乌鸦停在高耸的墙壁上,它们像无言的死神,黑漆漆的眼珠打量着底下两个不速之客。
马车消失了,长靴踩在湿草地上。
天空叆叇,阳光的影子见不着,雨不停下,悲伤的气息散布在天地间。
古堡楼门前,女管家等候多时,她打着一柄黑伞。
“请问是‘双零侦探’吧?”女管家开口。
零号看着熟悉的俏脸,有一种极为出戏的感觉。
女管家就是夏雨婧,穿黑西装,绑高马尾,双腿如铆钉般似要扎入地面一样笔直。
“没错,我是零,他是零号,我们就是‘双零侦探’。”零不知从哪弄来的名头,还大放厥词的介绍。
她摘了古怪的小胡子还有老学究才戴着的圆框眼镜,现在是男装小仙女一枚。
零号右手整了整自己的蝴蝶领带,像是对着穿衣模特难免有些怕自己的形象不得体。
两人共同撑一把黑伞,宽阔的伞面遮风又挡雨,即使分开些也无妨。
可小魔鬼就是挨他很近,装作怕雨淋湿的样子。
“请随我来。”雨婧扭头,她好像根本不认识零号。
零号低头看零:“这是什么意思?”
“创造新人物多麻烦啊,有现成的干嘛不用?”零耸耸肩。
“她为什么不认识我?”
“她是我创造出来的人物,谨遵设定,哪会认识我们?我们是私家侦探。”
“二位有什么话请到城堡里叙,老爷等二位等急了。”雨婧回头说。
“哦哦,好,我们马上来。”零拉着零号胳膊,用他们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哥哥,我们快走啦,别忘了设定,设定。”
“好。”零号淡声回应。
他们跟随雨婧进入城堡,铁链跟着响动,沉重的外墙门在他们身后缓缓落下,像怪兽合上大嘴。
乌鸦惊叫着飞走了。他们走在长了苔藓的石头路上,湿冷的气息爬上膝盖。
居住在这里的人一定很容易得风湿病,零号想到。
他往左边看去,那里有个烟囱,烟囱上冒着热气。
“那里是锅炉房,为我们提供热水。”雨婧在前解释,她背后好像长了眼睛。
锅炉房边还有口井,再过去有个柴房,一个女仆抱着捆木材匆匆从井边跑过,钻到锅炉房里。
是女仆雪儿。
右边好像是个马厮,零号听到了马匹奋力呼出的鼻音。
正主等在正门前,没错,正是现实中已过世了的夏新立,夏雨晴的父亲。
旁边还有两个陌生人,一个金发白人男性,一个小麦肤色男性,两人均无比俊朗,貌若潘安——只不过一个来自西方,一个来自湿婆座下。
见到两人到来,夏新立一句话不说,背身回厅。
小麦肤色男性跟着夏新立进门。
“两位,请进屋详谈,伯父近日劳心伤神,有招待不周之处,我代为致歉。”金发男性说。
“不妨事不妨事,我们办的案子多了去了,可以理解。”零拍拍胸脯,“请放心交给我们,天底下没有我们抓不到的凶手。”
“那最好不过了……”金发男性注意到零小圆帽外露出的几缕金丝,微愣。
“噢,我其实是女孩子。”
“‘双零侦探’的声名我早有耳闻,有传是夫妻,有传是兄妹,观二位……应该是兄妹?”金发男性多问了一句。
“其实我们是夫妻!”零故意严肃地说。
零号反手给了她脑袋瓜一巴掌。
“干什么呀!”零整理自己的小圆帽,“有你这么虐待妹妹的么?”
“原来二位是兄妹啊……”
零号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里边请。”
“请。”
三人进门,也是从一个昏暗的世界踏入另一个昏暗的世界。
正厅的装潢不可谓不大气,只是该有的富丽堂皇没有表现出来,仿佛用一块黑布给遮住了。
抬头,水晶灯里的灯丝忽明忽暗,很明显是电力不足。
这个世界是有电的。只是不知道如何获得电,电力似乎很珍贵,正厅通往长廊上的道路点着一盏又一盏煤油灯。
这时候,一身吆喝从橘光飘忽的长廊里传来,“夏伯爵,我想您是时候放我们离开了。”
长廊里逐步现出一个嘴上留两撇胡子的胖子的身影,他穿红着绿,身边跟着一个高大严谨的家伙似乎是他的保镖。
“您的盛情款待令我们十分感激,但我们只是迷路的旅人啊。”胖子挺着肚子来到跟前,“令千金的死可怪不到我们头上啊。啊,不如,我送您一批香料?”
零号听在耳中响在脑海,忘却的场景再次出现,且变得更清晰。
升腾的烛火、盛大的火光、火光拥簇着的水晶棺材、棺材里的睡美人……
死掉的人是夏雨晴!
“我女儿的死没查出结果之前,谁都不许离开!”夏新立正对面前的狡诈商人。
夏新立的回答无疑破灭了零号脑海中“不可能”的念想,他如置身冰窖,寒冷透过了他全身骨头。
“您要知道我货箱里的可是高档香料,”打扮花哨的商人揪着一绺小胡子,“它们经过严格的工序烘干封藏处理,经不得半点受潮。很遗憾您辖下的气候令我不敢恭维,湿润的气息能透过我的大腿骨头!”
“我买了!五倍的价钱!”
商人立刻换了个笑脸:“噢,您真是太慷慨了,能居住在府上是我们的荣幸。我是说,在令千金的亡灵得到告慰之前,我们决计不踏出这里的门槛一步。”
“公义,我们回房。”尖锐的眼神瞥了新来的两人后,背着手挪着大开步往回走。
保镖跟在背后,全程没有发一言。
“到底怎么回事,你玩我!”零号抓住零,在她耳边低吼。
“哥哥不要这么激动好不好,我们是来查案的欸。”零随口说,“既然是查案那就说明有人死了啊。”
“为什么是夏雨晴?”
“谁叫她砍了我哥哥的手,我就要她死!”小魔鬼的表情阴森可怖。
“你……”
“事到如今哥哥还舍不得她?那女人要多臭美有多臭美,谁稀罕似的。”
“二位在聊什么?”白人男性看了过来。
“没什么,跟我们说案情吧。”零耸了耸肩,“我想这件案子没有水落石出之前,谁都没有心情喝热咖啡。”
“亚历山大,去把女佣们叫来。”夏新立说。
“好的伯父。”亚历山大应声后离开了。
“跟我来。”夏新立带路,雨婧跟在他的左手边,小麦肤色男性跟在他的右手边。
“走啦哥哥,”零推了推零号,“你不去的话,她会伤心的。”
零号心下一动,默默跟了上去。
……
五人穿过点了煤油壁灯的长廊,来到一个房间前。
房间的橡木门开着,面前烛火升腾。
这个房间比正厅还要明亮,还要温暖,好像寒冬里藏了个暖春。
零号却一时怯住了,停在了门前。
零回头拉了他一把,把他带入烛光里。
“哥哥,靠谱点啊,别让人以为我们是混子啊。”
零号听不进零说的任何话,他眼中的梦变成了冰冷的“现实”,飘忽的光照得他精神恍惚。
零号一步一步向着中心的水晶棺材走,他甚至越过了前面的夏新立。
小麦肤色的男人想去拦截,夏新立制止了他。
夏新立看着男人宛若彷徨的背影,从男人身上他看到了一丝他不理解的悲伤,浓重得不比失去孩子的雌兽。
零站在所有人身后,气哼哼地嘟嘴。
……
零号在水晶棺前停下,心绪前所未有的宁静。
水晶棺里的人是夏雨晴没错,黑头发的夏雨晴,她死了,紧闭的眼皮告诉他她死了,无起伏的呼吸告诉他她死了。她生前美得像一尊白玉雕成的雕像,死的时候也是一尊雕像。她是那么的美,亦或许死亡本身就是美的吧。
她着素白的睡裙,睡裙的裙袂到小腿,赤着脚,一双足白净,指甲透明。
她玉质的脸无比苍白……这也难怪,她死前大量失血——她的右手臂被人砍了下来,不知所踪。
魔鬼创造了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这名歹徒不仅做了夏雨晴对他做的事,还把夏雨晴杀了。
零号抚摸着水晶棺材,眼神冰冷得如棺材里的尸体。
“什么时候发现的被害人。”零问。
“昨、昨天早上,是我发现的。”
声音从后方来,是女仆们,她们联袂到场,说话的人是夏霏。
除开女仆,还有亚历山大,以及两个警探打扮的家伙——是东方姝静和紫苑,她们也成了这场戏的配角。
“详情请说一说。”
夏霏独自走了出来:“事情是这样的,那天,轮班到我通知小姐用早餐。我去到二楼后,敲了小姐的书房门,没有收到回应……”
“为什么要敲书房门?你不应该去你家小姐的卧室么?”零提出质疑。
这时候零号也转过身来,看着两人表演。
“小姐平时有早起看书的习惯,”夏霏说,“早餐前一般会在书房里。”
零点点头。
“我去卧室叫了小姐,可是小姐不在卧室。之后我又回到书房,又敲了敲,推门时发现房门反锁了。”
“反锁了?”
“我以为是小姐看书时睡着了,因此叫得很大声……”
“还是没有回应,后来……”
“后来我听到喊声过去了。”亚历山大插话。
“你?”
“我借了雨晴的一本书,想着早上把书还了,再借一本。”亚历山大解释,“这里一直下雨,没什么事情好打发时间,看书是不错的选择。”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我是雨晴的未婚夫。”
零号当下暴怒了,蹭蹭几步上来揪住人的衣领子,两个眼睛比铜铃大,“你是雨晴的未婚夫?”
忽如起来的意外让所有人愣住。这次是雨婧想要动手,不过又给夏新立拦住了。
“我、我是啊。”亚历山大身形虽高,但属于修长那一类,面对零号壮如牛的身躯,也有些被吓住。
“住手!”夏新立终于发声。
“喂喂,哥哥啊……呵呵,真对不起,我哥哥今天有些不在状态。”零把零号的胳膊硬生生拽下,不断向周围赔不是。
零号松开了手,从夏雨晴的未婚夫身上移开目光。
好小子啊,他现实里没被绿,梦里竟然给绿了!
“两位还是着眼于案情吧,其它的事不必多管!”看得出夏新立很愤怒。
“咳咳,你继续说。”零示意亚历山大。
“啊。”亚历山大回过神,整了整自己的蝴蝶领带,“我拿了书过去,帮助夏霏敲门,确认了房门是反锁的。”
“事有蹊跷,我立刻让夏霏去雨晴房间里找书房钥匙。”
“找到钥匙后,我们打开了书房门……”
“打开书房门后怎么样?”零抢先一步问。
“我看见雨晴坐在她的书桌后,断臂流下的血铺满了她脚下一整张羊毛地毯。”亚历山大悲痛地说。
零端起下巴思考,“你怎么知道要去大小姐房里找书房钥匙?”
“这个……”亚历山大环顾四周,“二楼的书房只有一把钥匙,一直是由雨晴亲自保管的,所有人都知道。”
“所有人吗?”
女仆们面面相觑点头。
“那也就是说,是内部犯案了?”零耸了耸肩,“唯一的疑点是那名杀人犯先生挺讲绅士礼仪的,做了案不忘找钥匙锁门,还把钥匙还了回去。”
“……”
“之后呢?”
“夏霏的尖叫声吸引来了摩根。”亚历山大指那名小麦肤色的男性,“摩根来了后,我让夏霏下楼通知伯父还有其他人。”
“嗯,你继续。”
“之后……”
“之后我们接到报案,过来调查。”说话的是东方姝静,她和紫苑齐步站出,俩人各肩抗一把鸟枪,是场上唯一携带了武器的人。
这个鬼畜的世界里有枪。
“过来调查的就你们俩?”零明知故问。
零号看着这家伙唱独角戏。在场除他们外的每一个人不过是一个“要素”,游戏的要素,相当于小魔鬼的分身。
“夏伯爵的领地属王国边境,途径择人而噬的幽语森林,驻守在幽语森林边境的就我们俩。”东方姝静以她那让人出戏的萝莉嗓音说。
“犯案现场呢?”
“我们判断是在书房,那里有大量的血迹,其它地方没有发现血液的痕迹。”东方姝静说,“被害人的死因是失去手臂后的大量出血。”
“被害人死亡时间呢?”
“从死者僵直情况还有体表尸斑判断,是前天晚上八点到十点那个时间段。”警探东方姝静说。
零端着下巴,静静思考了一阵。
零号斜睨着她,很想暴跳而起说,“闹够了没有!”
“她的手臂呢,找不到吗?”
东方姝静扫了一圈:“是的。能找到的地方我们都找了,并没有发现被害人的手臂。”
“凶手为什么要砍下被害人的手臂,是销毁证据?被害人的手臂上有不容辩驳的可以指证犯罪者的铁证?”零摸了摸下巴,“还是说凶手丧心病狂?”
东方姝静警探怀疑地皱起眉,她深深感觉出面前的两人不靠谱。虽说盛名席下无虚士,但第一印象太过重要,她怎么看一个都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一个是大小姐身边的保镖,甚至这个不吭声的保镖还和夏家小姐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喂喂,哥哥,说点什么啊。”零扯扯零号的袖子,悄悄说。
零号讨厌这场无聊的闹剧,但他也不会因此放任夏雨晴的死不管。
零号瞥了瞥水晶棺,难以言述的感情在胸腔中酝酿,他压低了声音说:“带我们去案发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