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的想来,萧子任总是一派温温驯驯的性子。
彼时,萧大帅久战不归,一旦凯旋,必要带些礼物与膝下的子女们哄慰逗趣,萧子任自然也有一份。
只是,他之所得,却不是心之所向。
萧大帅只将打空的子弹壳赠与萧子山,更重重的抚一抚他的后脑。
“子山,以后你可是要上战场冲锋陷阵的,断断不可以懒惰懈怠!将来,姐姐们与弟弟妹妹们全指望着你来保卫!”
萧子任在旁悉心听罢,便凑上前来问道:“父亲,我不要四哥护我,我也能上战场!我也想要子弹壳!”
然,萧大帅却只笑道:“子弹壳可不是你能玩得了的!我这一次带回了好几支美国人造的派克钢笔,你去挑一挑,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你也该好好的练一练字了。”
于是,萧子任心中虽不情愿,却仍是展颜欢笑,只敬敬的谢过了萧大帅。
钢笔没有什么好挑的。
不过是金色的尖头、黑色的身子,很斯文,又很像一柄利剑,可以力破千军。
他本就是兴味缺缺的,摹字也出神。
果然,不过片刻,他便有些心不在焉了,那墨水洇成一朵乌云,罩在他的心上,字也写得很丑。
三夫人左右伴着他,却更像是盯梢。
她一惊一乍的叫道:“呀!好端端的一张纸,你竟然写废了!待会儿你父亲要去大房那边吃饭,你还不努一努力、好好的临一张字给他看?”
萧子任不明所以:“父亲去何处吃饭与我练字又有何关系?”
三夫人只引着帕子一揩那墨迹,一时有些不耐。
“你就争一争气罢!”
反正,他总是不成气候的。
那热茶凉了下来。
萧子任沉声一叹,于是一仰头,只一饮而尽。
萧子窈不敢言他。
“我之所以会画地图,不过是因为女子最会描眉画眼,所以落笔稳当些罢了。”
复又点一点那地图,很谦虚的说道,“这些战略布防也不是我的成果,都是四哥琢磨出来的。行军之事,我哪里插得上嘴呀。”
谁知,萧子任再一细看那地图,反倒更加的丧气了起来。
“看来我还是追不上四哥。”
他恨恨的叹一叹。
却不知恨的是谁、叹的又是谁。
“从此地图上看来,四哥所设的行军路线、关卡要点,处处都暗藏了玄机。只要顺着他这一条线打到北边去,大可以一路顺风无阻,补给也充足。”
“可是,若换作是我领兵出征,我一定不行的。我想不到这样缜密的战略,也设不出这样谨慎的布局。我的确不成气候,远不如你,也远不如四哥。”
说罢,他便撇开了那地图去,仿佛很烫手似的。
萧子任直觉歇得够久了,这一杯茶喝得更有些自取其辱。
他于是很吃力的站起了身来,只向萧子窈道:“我要回营里去了。子窈,你不必去劝父亲,只有这一次,我不会听他的话的。”
萧子窈寒声道:“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萧子任凝眉思忖了片刻,终于说道:“四哥出征的那天我一定回来。”
话毕,便不带笑的转身走了。
擦肩而过之时,只一瞬,萧子窈便兀的见明了他的新装。
黄铜钮子、肩勋一线。
梁延的确不曾出尔反尔,当真是提了他一提的。
——不过,却也只是一个小小的下士罢了。
萧子窈直觉沁心的悲凉。
她猜得很不错,萧子任这一走,竟是离家一般的一去不复返了。
东北的线报只接连不断的拍来了一封又一封,今日是桥梁被炸,明日是妇孺被屠……
萧子山出征在即了。
此去出师无名,便不得大张旗鼓,一切只在暗中紧锣密鼓、步步为营。
萧子窈心下惴惴的,夜里总也睡不安稳,白日自然食不甘味。
便是为着她,沈要买过了四方斋,又还有“五芳斋”、“六方斋”……一家一家的点心铺子一一跑遍,天不大亮便守灯苦等,不准她吃卖冷了的点心,只乐在其中的为她卖命。
却又像是于心不忍似的。
只因着一日冰霜凝冻,大约是倒春寒罢,于是,他买回来酥点时,手上总觉得很痒很痛。
然,他却只咬牙忍着,默不作声。
反是萧子窈见他满手绽着红痕,便关心了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手这里也红一块、那里也红一块?”
沈要呆呆的说:“许是方才被蚊子咬了。”
萧子窈简直哭笑不得。
“这倒春寒的天气,人都快要冻死了,又哪里来的蚊子?你好笨,当真是一点谎也不会撒的!”
沈要抿一抿嘴唇,只偷瞄着萧子窈的眉眼。
她分明是嘲着他、笑着他的,颜色却很娇艳,仿佛撒娇似的。
思及此,他便不设防了。
谁知,萧子窈竟一把牵起了他的手来,更缠绵悱恻的献上了红唇。
似是亲吻一般,却只呵气如兰。
她小心翼翼的呵着热气,隐约的吻上了他的伤痕。
“是不是冻疮又复发了?”
沈要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
“……六小姐不必挂心,这点小伤小痛什么也不算。”
萧子窈果然心软道:“你不疼,我看着却疼,我最怕疼了,这冻疮我看不惯。”
说罢,不由分说的,便要拉着他去浸一浸热水。
沈要心中迄自失笑,
他哪里有过一丝一毫的蠢笨,分明是算计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萧子窈还不知。
她的指尖缠了上来,只问道:“呆子,何苦跑这么远去买点心呢?我又不是非吃那一口不可。”
他默了一瞬,再一开口,声音便有些涩了。
“我想对六小姐好一些、再好一些,这样您就会喜欢我多一些、再多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