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老太太今年要过的是七十大寿。
七十岁的老夫人,两鬓早已白得不像样子了,偏偏那一双眼睛却还很亮,明明白白的看向萧子窈去,便带着许多恨。
世仇总是算不清的。
只不过,霍老太太不喜萧子窈,却不只因着这一层的缘故。
霍老太太出身老派,家中曾经出过三代三甲进士,她过惯了旗人当皇帝的日子,也认定了大清朝的规矩,于是,似萧子窈这般穿捻腰裙、细跟鞋的,她便都不喜欢。
“没什么见不见谅的。来都来了,那便坐吧。”
霍老太太不咸不淡的说道,“你姐姐学得好,说这几日要留在府上给我看病。我年纪大了,身子困乏得早,你见过她之后便回去吧。”
如此,竟是一道明明白白的逐客令了。
萧子窈一时情急,便道:“我姐姐凭什么要留宿在帅府!”
“——就凭她后日要给我这老太婆过寿!”
霍老太太落力拍案,“就凭这里是她的家!”
哈。
真荒唐。
真荒谬。
她的……家?
她也好,萧从玉也罢,究竟哪里还有什么家?
拜梁显世所赐,萧家的人早已死绝了,至于帅府,一个鸠占鹊巢的家,又怎么还能算得上家?
厅里,水晶灯光辉璀璨,十面玲珑交错相映,十面的彩光与埋伏,晃得萧子窈好难睁开眼来。
她直觉有些恍惚,却又见厅门好像开了半扇,随后,便探进来一只棱节有度的手,她认得的——上下不着一妆一点,指甲也剪得尤其短,几乎倒长进了肉里,并不好看的一只手,却可以稳稳剖开一个死人的胸腔,她认得的,她就是认得的。
“三姐——”
她忍不住唤道,无限委屈,更带着些哭音。
那厅门终是开了。
谁知,眼前来人,却是一位恭顺福身的女子。
“祖母,让您久等了,我好该罚!”
——竟是萧从玉笑意盈盈的走上前来,这般说道。
萧子窈几乎认不出她来。
她只见萧从玉穿了一件宽袍大袖的袄子,天青色的,裙边埋住了脚,于是步步涟漪。
她简直不敢置信。
她总记得,她的三姐姐从来都不屑于衣裙打扮,一向只穿男学生的皮鞋马裤,便是连礼数也用的十分简单,唯你好、再见挂在嘴边,她学得很新派、是新青年,她全然不是、也不该是这般束手束脚的女子。
偏偏,萧从玉行过了礼,复又调过头来同她含笑道:“子窈,三姐好想你!”
“你……当真是我的三姐姐吗?”
萧子窈微微语滞,“家里发生的那些事情,你可曾听过了吗?五哥三姨还有莺儿,他们可都——”
那一张一张的死相历历在目。
萧子窈到底还是闭上了嘴。
她直觉遍体生寒,嗓子里像藏了只手,吞吞吐吐的挠着她,好想吐,也许会呕出一口血,偏她一点儿都动弹不了,便只能任由萧从玉切切的捧起她的脸来。
“子窈,所有的事情我都已知晓。但是,仇仇怨怨是报不完的。我出去读了书、学了医,我对着希波克拉底誓词宣过誓,我要救每一个病人。”
她振振有词道,“霍老太太患了心脏病,这正好是我的专攻,所以,我要留下来照顾她,直到她康复为止。”
“那我呢?三姐难道不在乎我了吗?”
萧从玉施施然一笑,却不知为的什么而笑。
“子窈,你已经长大了,怎么还想着依靠姐姐?”
“我听说你嫁了军长,有了靠山,你能过活,那我又该如何?”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出去吧,你的家,已经不再是这里了。”
话毕,她于是起身送客。
如此,多留便也无用了,萧子窈一言不发,只管失魂落魄的跟了上去。
天色终于擦黑了,小中天,小月半,昏昏照着人影憧憧。
梁延倚在檐下轻笑:“子窈,我就说我没骗你吧,是你三姐姐自己要留下来的。”
她恨恨的瞪他一眼,萧从玉一见,便皱眉道:“梁延,别再欺负我妹妹!我留下来是为了治老太太的病,而不是要做你梁家的狗。”
“哦?可我偏偏喜欢欺负子窈!我就是不喜欢太漂亮太硬的女孩子,她若早这样软些,旁人说几句便哭,兴许就不会有现在这些事情了。”
“住口!”
萧从玉冷冷斥道,复又转过头来,妥帖的理了理萧子窈的发尾,“好端端的,怎么剪了头发?虽然也好看。”
萧子窈抽噎着,不答反问:“三姐,你真的不和我走?”
“不走。”
她说,“我知道有人在等你,你该走了,别让他等太久,和他回家去吧。”
华灯初上,高卷帘栊看佳瑞,银花朱树晓来看。
萧子窈缓缓走下台阶。
帅府庭院深深,从此行至朱门,总要费些功夫,谁知,她不过独自走了几步路而已,便就瞧见不远处,有道人影正立在灯下。
暖融融的黄光照下来了,那影子便被拉长再拉长,一路延伸,最后停在她的脚尖,好像一条久等主人而惊慌的小狗,一见她来,便山海无阻的奔向她去。
只此一瞬,她终于泣不成声。
“沈要,你放肆!我当真是使唤不动你了,谁叫你走进来接我的!我不是说了吗,就让你在外面等着,一步也不许动!你来干什么,你来有什么好的,你来……”
“——我来接你回家。”
沈要轻声打断她道。
“六小姐,我们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