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与南海不同。
    连海水的味道都十分不一样。
    若要说南海是遮天蔽日的雨，那东海便是晴空万里的云。
    刚潜入东海与南海的交界处，我便觉这海面都变得清澈无比。
    水下的鱼儿们并不像南海的那般死气沉沉。
    计蒙与我在水下坐着轿子，无风自动，在海中悠悠前行。
    见我兴致勃勃，他便试图开口与我搭话。
    “青懿，那日你在南海岸边与我说，脏事都由你来做……你还记得吗？”
    我两眼紧盯轿外，漫不经心的应道：“是啊。”
    他凝视着我的侧脸问道：“你究竟何出此言？”
    我将头转向他，冷静对他说：“哥，你是南海未来的主人。你的身上不容许有任何的污点，尽管爹和磬臣哥哥都安抚过我，可那毕竟是弑神。”
    “睚眦二哥始终都是与我们血脉相连，且拥有神位的神只。”
    “你的身上绝不能背着弑神、杀弟的名声。”
    计蒙诧异于青懿的心智，此时更为不解道：“既然你都明白，那是弑神。即便现下天宫不予追究，可因果也不会放过你。你究竟为何要甩开我们独自先去寻他？“
    我无奈道：“难道你还没发现吗？”
    计蒙有些懵：“什么？”
    “父亲对我，与对你是不同的。”
    “即便我不主动提出，爹也会要我去杀他。更何况……我曾发过誓，为南海，不问因果，不问缘由。”
    “我不过就是一弱女子，若是能为南海扶持一位明主，造福万千水族，那也是我的福分了。”
    说罢，我又别过头去，饶有兴致的看向轿外的景象——此刻正巧有一群五彩斑斓的鱼群游来，甚是宏伟壮观。
    计蒙没想到，其实少女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
    最初，计蒙听得父亲的计划，甚至还以为父亲对青懿动了心，才会不顾一切牺牲毓曦与自己的半生修为，也要捧她上位。
    他心中很是不屑，更怀疑父亲是不是老糊涂了。
    后来，逐渐的相处之中，他发现原来青懿什么都不知道。
    她，失忆了。
    计蒙不是傻子，父亲打得什么算盘，他能懂。
    只是牺牲两个女子，却能使南海平安顺遂，何乐而不为？
    可他还是会心痛。
    为自己的妹妹毓曦，为素不相识的青懿。
    作为他的立场，论学识，他辩不过父亲。论法术，他更不能与父亲抗争。而最令他痛苦的是，父亲恰恰是为了他在铺路。
    可这真的是他计蒙想要的吗？
    他曾不止一次的扪心自问。
    我究竟适合做南海的王吗？
    他也不止一次的懊悔，为什么白磬臣不是父亲的孩子？
    若他便是父亲的孩子，那计蒙便可得解脱。
    可世事总是没有如果。
    白磬臣到底不是敖钦的亲子，只是侄子。而且还是他最为忌惮的那个侄子。
    正当计蒙又被红尘俗世绕住，不得解脱时，青懿忽然急促的拍拍他的手背。
    低声唤道：“哥，哥！你快来看啊！”
    计蒙的思绪不得不被她打断，也凑近轿窗边上向外望去。
    “哥，那是什么东西？”
    只见一个似人非人浑身遍布青绿色皮肤的怪东西，头顶是秃的，游的飞快，一把撞开了那五彩斑斓的鱼群。
    计蒙眯起眼睛。
    “水猴子。”
    “水猴子？”
    我不禁瞪大眼睛，看着这种从未见过的东西。
    他的手脚趾间都长着蹼。
    忽然，他转过了头与我对视起来。
    那双血红失去理智的眼珠好似发现了我们，疾速冲我们游来，尖锐的指甲在片刻间就抠进轿边木沿，想要挤上来。
    大惊之下，我张开五指立刻对他射出冰凌。
    顷刻之间，他被冰凌打的立刻往外飞了出去。
    计蒙与我连忙探头往外瞧去。
    ——我们的轿子有神力，一般水族见到都会避开绕行，怎的他还会特意往上撞呢？
    正当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时，一阵巨大的嗡鸣声自我们头顶传来。
    随着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四周在几瞬之间完全陷入一片漆黑。
    计蒙轻轻打了个响指，我们乘坐的轿子被一个透明泡泡包裹了起来，才避免了被随后而来的巨浪掀翻。
    我们努力平衡，稳住身形。
    待轿子再度平稳，此时我的眼睛也适应了浓黑。
    “哥……”
    计蒙伸出手指抵住我的唇，示意我噤声。
    这哪里是浓黑？
    分明是那巨物投下的阴影。
    眼前的水猴子早已不见踪影，而我们的上方则影影绰绰好似有一巨物在缓缓游动。
    这东海，怪哉。
    怎的这些水族，见到神族，个个都不怕？
    计蒙掌舵，很快就换了个路线，绕道继续前往东海龙宫。
    待四周再次恢复光亮，我探出头去回望向来时的路。
    只见那一片遮天蔽日之间，隐约露出蟒蛇的花纹，却看不真切，那颜色好似与海水融为一体。
    那巨物大的与我的真身相比，半点不遑多让。
    可是在此处，我竟半点嗅不到这巨物的半分气息。
    难道……那就是东海蚺？
    “哥，那是东海蚺吗？”
    我把头缩回来，好奇的问他。
    计蒙却摇头，答道：“我也不知道。”
    “这东海蚺并非凡物，其明显的特征就是灰绿色的眼珠、胎生、出生便有蛇尾。”
    “他们与蟒蛇十分相似，长相差异巨大，千奇百怪。”
    “那气息呢？刚刚那东西，我甚至都嗅不到它的味道。”
    “待我们拿到东海龙王的敕令，你便嗅得出气味了。”
    “这是何故？”
    计蒙叹气，果然是野妖，竟半点常识都无。
    “我们是南海神，刚踏入东海地界，自然六感被禁。”
    “需去东海龙宫拜见龙王大人后，方可通行，否则若是乱闯进去，便就是在此被诛杀，都无处说半点理。”
    我恍然大悟，调侃道：“喔，不就是拜码头？我懂、我懂。”
    计蒙无奈教导道：“到了东海龙王跟前，可莫要再说此等江湖粗鄙之语，丢了南海的脸面。”
    闻言，我乖巧的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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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海龙宫。
    我跟着计蒙望向眼前和蔼可亲的老者，他虽满头白发，却皮肤润泽，胡须顺滑。
    看上去倒是保养得宜。
    他身上的神只气息浓郁，正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们。
    “果真英雄出少年！”
    “接到你爹的来信，我就盼着想见见你们，计蒙你可是四海龙王下一辈中最年轻有为的那个……”
    “老夫可好久没见你了，上回见你，你还是小萝卜头那么点大呢……”
    “还有青懿，小时候老夫还来南海看过你呢……如今都长得亭亭玉立了……”
    计蒙拱手谦逊道：“东海龙王谬赞，家父平日里也常夸东海的这些姐姐妹妹们，要青懿妹妹多多向她们学习……”
    我配合的点头称是。
    东海龙王连忙摆手，眯起眼睛略有惭愧道：“贤侄，莫要说这些来折煞老夫！”
    “东海那几个姐姐妹妹们，你也不是没见过……不过应付应付四海献女，嫁予天宫了事罢了。此等客套之语，我们之间就省了吧。”
    “就跟老夫来说说，你们今日到访究竟所为何事？”
    计蒙略略欠身，便附耳与东海龙王低声嘀咕起来。
    片刻后，东海龙王捋了捋胡须、一脸愁容。
    “又是那东海蚺？”
    接着又连连摇头。
    “贤侄，不是老夫不帮你，实则是他们已经泛滥成灾。数量太多，老夫实在无能为力。”
    计蒙在幼时随父母拜会过东海龙王，心知他是个十足热心肠的大善人，便知他是会错了意，连忙道：“龙王大人，无需您派人协助，我们只是来查探那与旱魁子献可能有联络的东海蚺，若是虚惊一场，那是最好不过了。”
    “冤孽，真是冤孽……”
    “你爹他自己造的孽债……现下可好了，酿成苦果了……”
    “子献她也犟的不行，都那么多年了……居然还不放不下。”
    “罢了，此事与你说也是无用。”
    “至于这东海蚺，贤侄你能抓多少便抓多少。不必考虑老夫！”
    这话听的好生奇怪。
    我便开口问道：“龙王大人，这物竞天择，自有规律。”
    “怎的好似东海蚺在东海竟泛滥成灾，竟连您也被扰的头疼不已？”
    东海龙王一脸苦相，甚至有一副有口难开，有苦难言之感。
    他伸手抓过杯子，喝了几口珍珠水后，才对着我们吐出一肚子苦水来。
    “蚺，是蟒化蛟前的分支。他们比起蟒来说，要更粗壮，更巨大，也更凶戾。”
    “在东海，老夫向来信奉的是万物有灵，故将东海龙宫的结界扩大到了整个海域。”
    “因此，也从未对他们约束过多，入不入宫侍奉，对他们修行来说都是一样的。”
    “想必你们进宫时应已发现了，伺候的宫人数量寥寥，便也是这个缘故。”
    “只是……一即是全，全即是一。”
    “当整个海域全部拥有结界时，也就等于没有了结界。所以整个东海的弱肉强食相比其余三海来说更为残酷，能生存下来的，往往都已是术法高强的种族。”
    “东海蚺，就是十分特别的一种蚺。”
    “他们一出生便拥有人形蛇尾，乃是先天灵族，同鲛人、陵鱼是一样的。”
    “只是一旦出世便要先食生母，繁衍之道以此来达到控制其族群数量的目的。”
    食母……我立刻想到那个农妇……
    可，凡人……真能生出东海蚺吗？
    “贤侄，你应是知晓的，蛟族如今分布在龙宫与天宫中，根本无法起到抑制东海蚺的作用。”
    “龙族更是不屑与其争斗。数千年来便是如此相安无事，东海蚺并无异动。老夫也是大意了。”
    “直到百年前，老夫无意中竟发现东海蚺想出了避开食母的繁衍之法。”
    计蒙也不禁问道：“是何等繁衍之法？”
    东海龙王脸色严肃起来。
    “东海蚺出生便要食母，此事无可转圜。于是他们便想出了，以凡人为食之法。”
    食人？
    电光火石间，脑中灵光一闪，所有线索在此时连成一片。
    我瞪大双眼望着他们，不由自主开口道：“将孕囊放于凡人腹中，出生后东海蚺便会以凡人为食！”
    东海龙王闻言，悔不当初：“不错！便是此法！”
    “当初若是老夫早些干预，也不会令东海蚺在此百年中肆意泛滥！”
    “这种种皆是老夫之过！”
    “如今他们没有天敌，在这东海中已有自己的势力。老夫便是如今想管，也是有心无力。”
    计蒙闻言，略思索：“无妨，您只要给予敕令，我们便可以自行去寻那蚺。”
    东海龙王瞧瞧计蒙，再看看我，踌躇不决，最后还是下了决心：“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
    语毕，一道金光窜向我与计蒙周身，再睁眼便感六感通透。
    眼前的东海龙王周身都泛着流光溢彩的神光，我不禁看得呆了。
    心中更是暗暗感叹道，他的神力好强！
    计蒙与我已均获得敕令，与东海龙王行礼道谢过后，便迅速退出了东海龙宫。
    待坐上轿子后，我满腹一肚子的疑问明晃晃写在了脸上。
    “想问什么？”
    “哥，东海龙王他道行这么高深，为何不带兵去灭了东海蚺？”
    计蒙又在心底叹气， 这青懿果真对父亲的胃口，动不动就喊打喊杀。
    “你觉得东海龙王他与父亲有何不同？”
    我不假思索道：“他优柔寡断，爹杀伐决断！”
    他微微摇头。
    “东海龙王的修为你刚刚六感皆通时，便应该已经见到了。”
    “他的神力是四海龙王之中最为高深的，此等修为便是来源于他秉承的无为而治的理念。”
    见我不解，他继续补充道。
    “他的仁慈，令结界扩大到整个水域。”
    “他信奉的物竞天择，便是因果之法。他不收他们，便与他们没有因果。”
    “他们肆虐人间，到了一定时候，天宫亦或其他机缘便会反噬他们。”
    “他行的均是善因。”
    我若有所思：“所以，东海龙王双手不沾血，却又能令东海得到了微妙的平衡。”
    “不错。”
    “所以东海，也并不像我见到的那般简单，对吗？”
    计蒙的视线飘向远处。
    “四海之中，便没有一个王是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