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到了七月,转眼便至初七。
七夕乞巧,江南水乡热闹非凡,京城自也不遑多让。
半年多的时光,足以让京中百姓忘却冬日那场浩劫,张灯结彩,喜迎佳节。
广阳侯府却是一片沉寂,府里已有许久不过年节,乞巧是女儿家的节日,斗彩穿针,祈求巧意。
但府中没有女主子,晏景也一向不喜热闹,自然不会命下人操持。
侯府西苑。
喜梅坐于绣凳之上,身旁摆着许多结好的线,她捻着细针,正细致缝制着精巧的布老虎。
这是给小世子的玩具。
自夫人去世,她们这些原先伺候的人便都被安排到了世子这边,日子总归过得不错,只是偶尔想起去了的夫人,再看着粉雕玉琢的小世子,多少有些唏嘘。
喜梅想着,又叹了口气,对着一旁梳理丝线的彩凤道:
“夫人走了这般久,也不见侯爷召过世子几回,前些日子世子病了,侯爷也只派了府里的几个大夫来看,自个儿却是在官房那头忙着,等小世子好了,也不见他来……”
飞鸾听她这般说,将绣囊搁置下来,面上带了些许忧愁:“夫人才刚走半年,小世子便眼见不得侯爷喜欢,若日后再续娶了新夫人,那可怎么是好。”
彩凤梳理丝线的手顿了一瞬,但又很快恢复平静,头也不抬:“那有什么,小世子总归是受了册封的,便是侯爷娶了新妇,世子的位置也动摇不得。”
喜梅听罢摇了摇头,不赞同道:
“我的好姐姐,你打量我蠢笨,竟用这些话来搪塞,谁不知晓,有了后娘,爹就偏了心,被人一撺掇,看前头的孩子,岂不处处挑剔?深宅大院,阴私事多了去了……”
她便是母亲去世,爹娶了后娘,又生了新的儿女,这才被卖到王家为奴,如今看小世子被这般对待,自是生出许多忧虑心思。
彩凤抬眼看她,“你这话也是能胡说的?”
喜梅自知说错了话,忙四下张望,幸得没见着人,讪笑道:“不在人前伺候,偷闲久了,规矩松散,还请姐姐勿怪。”
彩凤便道:“你在家中有怨气,何苦拿着小世子自比,需知道侯爷的忌讳!咱们私下里说说,被我听着也便罢了,若是被旁人听了,去前头学舌,怕是要绞了舌头,丢庄子里去。”
广阳侯府规矩极重。
喜梅是夫人娘家来的婢女,早些时候还对此并不知情。
但后来夫人去世,见识过那平日在夫人面前,看着温和的侯爷是怎么整治府中那些与晏氏二房勾结的下人,自那之后,吓得她再不敢到前头听差。
如今听彩凤一提,又想起那些血淋淋的画面,后背生寒。
飞鸾见她害怕,对着彩凤笑了笑:“姐姐你可别吓她,瞧她抖的。”
又对着喜梅道:“侯爷与夫人感情甚巩,便是日后来了新人,也越不过夫人去,世子地位撼动不得,说不定日后咱们还能在府里做嬷嬷呢。”
喜梅连连点头称错,但面上忧愁不减。
若哪日真有了新夫人,府里的重心自然要偏向那边去了,小世子这头,恐怕要更遭侯爷冷落……
至于不续娶?
世间哪有这等事情,女子丧夫,还有要守个两三年的规矩,但男子丧妻,不在三月内便续娶,已算是尽了心意。
广阳侯又不是什么娶不起新妇的贫苦百姓,反而是当朝新贵,身负要职,又是勋贵世家,人也正年轻着,是京城官员里合适联姻的上上人选。
不知有多少官员背地里觉得侯夫人死的正是时候,夫君得了从龙之功,她便下了黄泉,恰好空出位置来,叫那些合适的高门贵女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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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哪户人家,趁着夜色祭奠,纸钱带着昏黄炙热的火,被风恰吹到路上,拉车的马踩了上去,自受了惊,乍然僵停。
晏景喝了许多温酒,撑着额头于车厢内休憩,车厢因马僵停,反应不及偏移了些距离,虽车夫技艺精湛,及时回了正道,但车厢内的人,终究是被唤醒了。
他近日来一向浅眠,既害怕入睡,但每每入梦,都恨不得在梦中沉沦至死。
乍然清醒,凤眸微敛,问道:“怎么了?”
外头车夫赔罪道:“前头风吹了烟火过来,马受了惊,这才扰了侯爷安眠。”
晏景听罢,只道:“无事。”
车夫松了口气,又驾驭着马往前,但没过多久,又听见里头人吩咐道。
“不必回府了,去夫人那里吧。”
车夫骤然一惊,但到底经了许多次这般事情,很快回道:“是。”
又调转马头,离侯府渐远。
等到了地方,车夫与马车停留外,本应封闭起来的墓穴大开,灯烛光晕昏黄,晏景一路循着密道,往墓穴深处走去。
愈是往里走,空气越发稀薄,照明的灯烛旁也多了许多镶嵌于壁的夜明珠。
与之相对的,是地面上几乎要画满的符箓样式,像一个巨大的法阵,颜色是不详的黑红色,红是不久前泼洒绘制的血液,但再过几日,也会转为赤黑。
晏景除去眼下几丝薄红,瞧上去没有半分酒醉模样,许是在官衙住的久了,常常不见日光,他苍白的吓人,像被抽干了血,袖摆下隐约露出的手腕上,满是新旧交叠的伤疤。
旧伤未好,新伤又至,交叠在一起,看那伤势,仿佛要将他手腕断下,瞧着很是可怖。
但他却浑然不觉,依旧自顾自的走着,直到看到停在墓穴深处的棺椁,才露出浅浅笑意。
晏景喃喃道:“阿奴等很久了吧,我今日来得晚了些,你莫要生我的气。”
他说罢,又站到墓室不知何时摆放着的桌前,将手放在桌上的小桶上,又取出挂在腰间的匕首,对着手腕狠狠划下!
顿时鲜血喷涌而出,他本就苍白的面色看上去更加惨淡,看,几乎与死人无异。
晏景此事做得久了,力道把握极好,见桶装得差不多了,绑在手臂上的束带勒紧,喷涌的血也渐渐收住。
他看血停住,想着大抵不会立时让自己失血过多昏迷,于是随手拿布一包,也不管伤势如何,便用桶内的血在地面上作画。
今日七月初七,恰是她离去的第一年,九九归一,一与九,都是个能见她的好数字。
晏景想着前世那道士说过的种种事宜,难得心情舒畅,手腕上的疼痛也浑然未觉,笑意愈发缱绻幽深。
“我很快就来找你了。”
他话里带着明显的希冀,但更多的是疯魔般的偏执,以至于昳丽矜贵的面容在夜明珠的清光下显得扭曲,如同地府爬出的索命艳鬼,要到人世间索求情债。
因着前世记忆回还,那老道士早早被他寻到,再度施加咒法。
老道士修行多年,自是看穿晏景身上背负的宿世情缘,摇了摇头,劝道:“几度轮回纠葛,难道施主还看不清?苦苦纠缠,又有何益处?不过自食苦果罢了。”
晏景面无表情,只淡淡道:“彼之砒霜,吾之蜜糖,我乐意自讨苦吃,道长劝也无用。”
老道悠悠叹息,视他如同顽固不化的石,朽木不可雕也,天生朽木,尚有逆转余地,但这等自甘沉沦之人,便是神仙来了,也难劝解。
晏景看穿他的心思,却并不在意,他自知他本性异于常人,偏执狠毒的品性刻在了骨子,尤晚秋招惹上他,只能算是上苍不怜,用她来罚他,也用他来罚她。
他自是要生生世世的缠着她,与她纠缠不清,前世今生孽缘纠葛,是他棋差一着,忘却过往,才落得如此结局。
下辈子……
下辈子他要什么都记得,他要早早的出现在她身边,要她只许叫他哥哥,只能看着他……
他要庇护她,做她的依靠,精心掩盖那些本性里的那些残酷阴狠,跟难以磨灭的控制欲。
他要伪装出她喜欢的,温和良善的君子模样,骗得她倾心,骗得她心甘情愿的嫁给他,与他相依相伴,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晏景想,若是这样,她还不爱他,那就只好将她关起来了。
这次他会很小心,小心到再不许她离开他跟前半步。
若是做出那种事情,她一定是会生气,但他那时必然不在乎了,谁叫她那般狠心,只身站在干涸的岸提上,看着他独自沉沦。
她难道不该好心渡他?最好吻他一吻,叫他死得甘心?
欲壑难填的恶鬼怎会容她如此,她注定要被他拉下水来,在奈河中双双沉溺。
月光渐渐照入墓穴,顶端特地叫人挖出的孔投下清冷月华,桶内新血用完,阵法只差最后一步。
晏景上前将木桶放回桌上,匕首再次握于掌中,棺材四处的钉子被撬过,很容易就能取出。
在取到最后一颗钉的时候,晏景听到有人在他身后惊叫。
他剑眉蹙起,回头看去,却是刘广陵惊讶的神情。
“景和,你疯了吗?!!!”
在刘广陵看来,晏景此时与疯子无异。
他身上沾着血迹点点,被布包着的手腕处更是让他连看都不敢看,举着匕首撬棺材板,面上还带着这些日子从未出现过的笑意。
再低头一看,刘广陵就瞧见地面上那诡异的画符,由黑转红,他都不敢想这些是用什么画的,这么多符咒,怕是要榨干好几个人的血才行吧……
场面看上去实在太过吓人,他吓得声都发颤,但还是劝道:“你有话好好说,尤小姐去了,我知道你很是伤心,但你也别直接去殉情啊!你想想……你想想……”
刘广陵对着晏景那双幽暗凤眸,又怕又急,但很快想起他带了什么过来,忙让开一步,露出身后的人来。
“你想想你儿子!”
晏清被彩凤抱在怀里,一岁不到的年纪,被颠簸带了一路,又听见嘈杂声响,再睡不着。
这孩子胆子不知随了哪个,竟是大得很,一路上不哭不闹,到了母亲的墓穴,也安安静静,只眼睛骨碌碌四处打量,等瞧到晏景时,嘴一扁,竟“哇”的啼哭出声来,朝他伸出手,很是委屈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