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宝玉在贾母处,就有那探春和他说道:
宝哥哥咱们这诗社,荒废了也有两、三期了。眼看这秋天也过去了,不如就最近起一社,我去问着大嫂和姐妹们,你去问了黛玉和宝钗如何。”
这无事忙的宝玉,就像得了令旨一般,先和宝钗说了,回去就去找黛玉,细问婆子,才知黛玉去了栊翠庵。
宝玉这就上赶着来了。
那宝玉一个人来,不曾带着随从丫鬟,自己上前扣了山门,值班门尼见是宝二爷来了,唬的都快要什么似的。赶紧请了二爷进去,一叠声地报了进去。就有那莲心赶忙迎出来。
宝玉见过莲心,也不是一两次了。又加这莲心又是小红的姐妹,自然就感觉天生的亲近。只是这佛门净土,说话不好太过随意轻浮。就请了莲心去通报进去。
这时那妙玉和黛玉,
就从里面出来,
一见双女主出来了,
那宝玉赶紧拜了下去:
“庵主好打扰了!
林姑娘好,
宝玉给二位大德请安。
探丫头说咱们最近要重开诗社,特叫我来通知两位,听说庵主也是为诗词上的高手,若蒙不弃,欢迎入社!”
那黛玉还没说,
身后的妙玉就回了宝玉道:
“宝二爷特意赶来,原来今日是真有事,那诗社妙玉是不会去的,至于作诗,也是平常得很。不作也罢。二爷要不要进来喝一杯茶再去?”
这话表面上是请喝茶,若你真的信了,也未必就不能进去喝,只这语气上,还要好好斟酌了,竟有一大半的意思,是送客的客套话。不信你可以去试试。
原来自上次金钏的事以后,妙玉已经把那宝玉看透了。无非是块石头罢了。师父观世音菩萨早就说过,自己还一味看不开。
如今看开了,
也放下了。
放下了,
也轻松了。
妙玉已经又精进了一层,离那金刚力士也不过再去精进一番,也就到了。
宝玉听了这话,知道是不耐烦了,就拱手告辞了妙玉,和黛玉一起出来。刚要出山门,只见门边的那几株红梅,花咕嘟已经隐约可见,想是已经迫不及待,也要来人间历练一番,不枉修成了这么美丽的身子!
一路无话。
转眼就是那十四日,只见赖大家的外面厅上,薛蟠、贾珍、贾琏、贾蓉并几个近族的,很远的也没来,贾赦也没来,他自然没脸来,这么说你就错了。
赖大家内也请了几个现任的官长并几个世家子弟作陪。因其中有柳湘莲也在,薛蟠自上次会过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听他最喜串戏,且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文,那扮相,唱腔,竟比那旦角女子,还委婉含情脉脉了,就不免错会了意,误认他做了风月子弟,正要与他相交,恨没有个引进,这日可巧遇见,竟觉无可不可。想薛蟠大爷,一向没有钱搞不定的事,一个戏子罢了,没有不爱钱的。无非是再多花点钱去。
这东府里的大爷贾珍等也慕他的名,于那酒盖住了脸时,就不要脸滴求他串了两出戏。唱完下来,移席和他一处坐着,问长问短,说此说彼。
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
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份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那赖大之子赖尚荣与他素习交好,故他今日请来作陪。
不想酒后别人犹可,独薛蟠又犯了旧病。这柳湘莲心中早已不快,得便意欲走开完事,无奈主人赖尚荣死也不放。又说道:
“方才宝二爷又嘱咐我,才一进门虽见了,只是人多不好说话,叫我嘱咐你散的时候别走,他还有话说呢。你既一定要去,等我叫出他来,你两个见了再走,与我无干。”
说着,便命小厮们到里头找一个老婆子,悄悄告诉“请出宝二爷来。”那小厮去了没一盏茶时,果见宝玉出来了。赖尚荣向宝玉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给你,我张罗人去了。”
说着,一径去了。
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小书房中坐下,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湘莲道:
“怎么不去?前日我们几个人放鹰去,离他坟上还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坟站不住。我背着众人,走去瞧了一瞧,果然又动了一点子。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
宝玉道:“怪道呢,上月我们大观园的池子里头结了莲蓬,我摘了十个,叫焙茗出去到坟上供他去,回来我也问他可被雨冲坏了没有。他说不但不冲,且比上回又新了些。我想着,不过是这几个朋友新筑了。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
湘莲道:“这个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外头有我,你只心里有了就是。眼前十月初一,我已经打点下上坟的花销。你知道我一贫如洗,家里是没的积聚,纵有几个钱来,随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儿留下这一份,省得到了跟前扎煞手。”
宝玉道:“我也正为这个要打发焙茗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踪浪迹,没个一定的去处。”
湘莲道:“这也不用找我。这个事不过各尽其道。眼前我还要出门去走走,外头逛个三年五载再回来。”
宝玉听了,忙问道:“这是为何?”
柳湘莲冷笑道:“你不知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别过了。”
宝玉道:“好容易会着,晚上同散岂不好?”
湘莲道:“你那令姨表兄还是那样,再坐着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
宝玉想了一想,道:“既是这样,倒是回避他为是。只是你要果真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的去了。”
说着便滴下泪来。柳湘莲道:“自然要辞的。你只别和别人说就是。”
说着便站起来要走,又道:“你们进去,不必送我。”
一面说,一面出了书房。刚至大门前,早遇见薛蟠在那里乱嚷乱叫说:“谁放了小柳儿走了!”
柳湘莲听了,火星乱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复思酒后挥拳,又碍着赖尚荣的脸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见他走出来,如得了珍宝,忙趔趄着上来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哪里去了?”
湘莲道:“走走就来。”
薛蟠笑道:“好兄弟,你一去都没兴了,好歹坐一坐,你就疼我了。凭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你只别忙,有你这个哥,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
湘莲见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早生一计,便拉他到避人之处,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假心和我好呢?”
薛蟠听这话,喜的心痒难挠,乜斜着眼忙笑道:“好兄弟,你怎么问起我这话来?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
湘莲道:“既如此,这里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随后出来,跟到我下处,咱们替另喝一夜酒。我那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从没出门。你可连一个跟的人也不用带,到了那里,服侍的人都是现成的。”
薛蟠听如此说,喜得酒醒了一半,说:“果然如此?”
湘莲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
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么有个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认得,你先去了,我在那里找你?”
湘莲道:“我这下处在北门外头,你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去?”
薛蟠笑道:“有了你,我还要家做什么!”
湘莲道:“既如此,我在北门外头桥上等你。咱们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后你再走,他们
就不留心了。”
薛蟠听了,连忙答应。于是二人复又入席,饮了一回。那薛蟠难熬,只拿眼看湘莲,心内越想越乐,左一壶右一壶,并不用人让,自己便吃了又吃,不觉酒已八九分了。
湘莲便起身出来瞅人不防去了,至门外,命小厮杏奴:“先家去罢,我到城外就来。”
说毕,已跨马直出北门,桥上等候薛蟠。没顿饭时工夫,只见薛蟠骑着一匹大马,远远的赶了来,张着嘴,瞪着眼,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往左右乱瞧,及至从湘莲马前过去,只顾望远处瞧,不曾留心近处,反踩过去了。湘莲又是笑,又是恨,便也撒马随后赶来。薛蟠往前看时,渐渐人烟稀少,便又圈马回来再找,不想一回头见了湘莲,如获奇珍,忙笑道:“我说你是个再不失信的。”
湘莲笑道:“快往前走,仔细人看见跟了来,就不便了。”
说着,先就撒马前去,薛蟠也紧紧的跟来。
湘莲见前面人迹已稀,且有一带苇塘,便下马,将马拴在树上,向薛蟠笑道:“你下来,咱们先设个誓,日后要变了心,告诉人去的,便应了誓。”
薛蟠笑道:“这话有理。”连忙下了马,也拴在树上,便跪下说道:“我要日久变心,告诉人去的,天诛地灭!”
一语未了,只听“嘡”的一声,颈后好似铁锤砸下来,只觉得一阵黑,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便倒下来,湘莲走上来瞧瞧,知道他是个笨家,不惯挨打,只使了三分气力,向他脸上拍了几下,登时便开了果子铺。
薛蟠先还要挣挫起来,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两点,仍旧跌倒,口内说道:“原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好说,为什么哄出我来打我?”一面说,一面乱骂。
湘莲道:“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认认柳大爷是谁!你不说哀求,你还伤我!我打死你也无益,只给你个利害罢。”
说着,便取了马鞭过来,从背至胫,打了三四十下。薛蟠酒已醒了大半,觉得疼痛难禁,不禁有“哎哟”之声。
湘莲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当你是不怕打的。”
一面说,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朝苇中泞泥处拉了几步,滚的满身泥水,又问道:“你可认得我了?”
薛蟠不应,只伏着哼哼。湘莲又掷下鞭子,用拳头向他身上擂了几下。薛蟠便乱滚乱叫,说:“肋条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经人,因为我错听了旁人的话了。”
湘莲道:“不用拉别人,你只说现在的。”薛蟠道:“现在没什么说的。不过你是个正经人,我错了。”
湘莲道:“还要说软些才饶你。”
薛蟠哼哼着道:“好兄弟。”
湘莲便又一拳。薛蟠“哎哟”了一声道:“好哥哥。”
湘莲又连两拳。薛蟠忙“哎哟”叫道:“好爷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
湘莲道:“你把那水喝两口。”
薛蟠一面听了,一面皱眉道:“那水脏得很,怎么喝得下去!”
湘莲举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喝。”
说着说着,只得俯头向苇根下喝了一口,犹未咽下去,只听“哇”的一声,把方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湘莲道:“好脏东西,你快吃尽了饶你。”
薛蟠听了叩头不迭道:“好歹积阴功饶我罢!这至死不能吃的。”
湘莲道:“这样气息,倒熏坏了我。”
说着丢下薛蟠,便牵马认镫去了。这里薛蟠见他已去,心内方放下心来,后悔自己不该误认了人。待要挣挫起来,无奈遍身疼痛难禁。
谁知贾珍等人席上忽不见了他两个,各处寻找不见。
有人说:“恍惚出北门去了。”
薛蟠的小厮们素日是惧他的,他吩咐不许跟去,谁还敢找去?后来还是贾珍不放心,命贾蓉带着小厮们寻踪问迹的直找出北门,下桥二里多路,忽见苇坑边薛蟠的马拴在那里。
众人都道:“可好了!有马必有人。”
这薛宝钗的哥哥,实在是不堪。若说没有这样的人,还真有,还不少,上赶着被虐,还受用很,就有了一个词,叫贱货。这个词本来是指那些不要脸的女人的,放在呆霸王身上,竟然一点都不违和,可见这人贱起来,不单脸面,连老子、娘、亲妹妹,竟什么也不顾了。
这算,贱到家了。
不过要不他这样,怎会有一位一心想学诗的,就得来全不费工夫地得了机会,
去住了园子里,
向诗社里的大诗人们,
好歹学了几句诗,
把当年那没做的事,
就给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