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书坊内,沈蒹霜一语不发坐在竹屋之中,祝渊则在主位上饮着茶,也不张口。
重山满脸的困惑,想要出声问问诗环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看到诗环疲惫的双眼里满是对自己的反感,吓得他不敢开口,只能站到竹屋外郁闷地守着。
祝渊本今日是没计划到此的,但刚刚清早就听到来人禀告言说沈府大小姐一直等在书坊门前,有要事相求。
等祝渊急匆匆地赶来,就见到了沈蒹霜满眼通红的蹲在竹屋门前,紧紧抱着双腿,身上披着一件素白的氅衣,整个人看起来无助极了。
沈蒹霜一见到祝渊到来,立刻就要跪下,可一直保持着一个动作让她双腿无力,刚要起身却又往一侧倒去。
祝渊赶忙上前扶住她,随后双手用力,十分自然地把沈蒹霜横抱进了竹屋之内。
“殿下,请帮我看下是否识得此物?”
沈蒹霜被祝渊放到屋内的座椅之上,顾不上刚刚俩人那般亲昵地行为,她赶忙从自己的怀中拿出用手帕包裹起来的木屑,一脸紧张地递给祝渊查看。
祝渊点了点头,小心地捧起她的手帕,细心的看了几眼后,就要探头去闻一下是否有特别的味道。
“殿下!不可!”
沈蒹霜看到祝渊如此近的去接触从母亲床榻上取来的异物,若是此物害了母亲的身子,她担心对祝渊也会有影响,若是害了祝渊,到时候她真的是罪孽深重了。
祝渊被沈蒹霜的声音叫住,看到她一脸的关切,笑了笑:“无妨,如果是那等强烈的毒物,以你薄薄的绣帕根本抵不住它的毒性。”
见沈蒹霜脸上担忧神色缓和,他继续去嗅帕子上的木屑,一股淡淡的橙花味道传来。
祝渊皱起眉头,在脑海中思索,却一时想不起这是何物,于是开口问道:“我也分辨不出这是什么,你这是在哪里得到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蒹霜听到祝渊也不知道浸染到母亲床榻之上的印迹是什么,心里有了几分失落,不过依旧把自己从江府外祖父处听到的内容,以及自己如何得到此木屑的过程告诉了祝渊。
祝渊脸色随着沈蒹霜的话语越发的暗了下去,在跟沈蒹霜一起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过这般动怒的表情:“沈夫人竟然是被李嘉芝......我那大哥实在是可恶!”
他自然是想到此事并不会是李嘉芝一人为之,一边陲小吏之女自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这等阴损又隐秘的招数也只有宫里才会有。
可惜自己无法识得沈蒹霜寻得之物,难道要拿回宫里让太医查看一二?
思索至此,祝渊忽然想起一人,立刻唤来了邱管事,让他替自己去请那人到书坊一趟。
比起重山,自是邱掌事的行踪更不会惹人注目,所以一般需要掩人耳目的事情,他大多都是交由书坊之人去做的。
沈蒹霜知道祝渊是有了办法了,于是感激地看了看他,只不过此刻忧心忡忡,实在是没有心力再开口了。
前世她根本是步步落入李嘉芝母女设计的圈套,这种种一切她根本无从接触过,这般想来,上一世她惨死他乡着实不冤,自己简直是痴傻至极......
沉默的竹屋内只有祝渊饮茶的声音与窗外竹林被风吹过时发出的沙沙作响声,两人没有交谈,但谁也没有感到任何的不自在,反而有股安心的氛围充斥在两人之间。
“主人,刘公子来了。”
邱掌事的声音在屋外响起,随后御史中丞的次子刘政跟在他身后进了竹屋。
刘政一进屋内就看到端坐的两人,特别是看到沈蒹霜之时,脸上露出几分诧异神色,可转瞬就恢复正常。
沈蒹霜起身对他点头示意,欠身行了一礼。
距离上次见到刘政已有一段时日了,那次在字谜竞技之时,他还看上去身子骨格外孱弱,当时眼底都一片乌青。
不过今日一见他虽脸上仍有病色,但明显的气色好了不少,步履间都有了几分矫健感觉。
“见过五皇子殿下!”
刘政正欲向祝渊跪下行礼,可祝渊赶忙上前搀扶住了他:“你看看,我都说过你自无须多礼!你这身子骨可别在乎这些虚礼了。”
沈蒹霜见祝渊对刘政的态度十分熟络,顿时明白了二人之前就交情匪浅,这刘政怕是比自己更早的就知道了祝渊乃是此间书坊的主人。
刘政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也不过多推辞,在祝渊的示意下,与沈蒹霜二人坐在了一起。
“不知殿下命人寻来小生所为何事?”
刘政饮下一杯祝渊亲自为他倒的茶水后,开口问道。
祝渊缓缓指了指桌案上摊开的手帕里的木屑,表情严肃:“刘政,你医术高明,更是精通药理,你且看看桌上此物你是否认得?”
刘政终日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古籍药典之中,还会亲自走访山间田野,辨认各种草药,观察它们的生长习性。
据说他府里的苑子里,种植着各类草药、毒植,因此他才会比一般的御医都更加精通药理。
沈蒹霜见刘政细心地拿起自己带来的木屑,眼睛里露出探究之色,她的心中也燃起了几分希望。
不一会,刘政也将木屑放置鼻尖,仔细地闻了几下,然后陷入了思索。
“敢问殿下,此物从拿来之时起就是无任何味道的吗?”
刘政思索片刻后,开口问向祝渊,但却让对面的两人都有几分疑惑起来。
明明祝渊刚刚拿到之时,还在上面闻到了一阵阵的橙花味道......
“本王之前在其上闻到了橙花香气,为何你却说它是无味的?”
祝渊摇了摇头,说出自己的不解之处。
“那就对了!”
在听完祝渊之话后,刘政彻底明白了一切,然后将木屑放回到手帕之上,眼神里都是忌惮神色。
他忧心忡忡地看向祝渊,语气略显沉重地说道:“不知殿下是在何处发现的此物?!殿下此时身子可有什么异样?”
沈蒹霜见到他这般神情,心都揪到了一起,脸上立刻有几分急色,可自己不好催促,只能压住性子问道:“敢问刘公子,此物是什么?是否是害人之物?”
刘政看了看沈蒹霜,看她那般着急,便明白这手帕上的物品该是她带来的。
于是,他面色稍缓,向祝渊抱拳,开口:“回殿下,此物名为‘银棠’,是辰国内精通制毒一道的‘东方家’培育的毒草,这种草的花粉研磨后可被称为 ‘隐毒香末’。”
祝渊也是第一次听到这名为‘银棠’的毒草,他不通医术,但刘政却是堪比杏林高手,所以自己当初才将其收入囊下, 不过两人几番经历生死,交情颇深,自己对他一直都是以诚相待的。
“刘政,这‘银棠’,或是这‘隐毒香末’有何特殊之处?”
他的眉头蹙了起来,余光扫到沈蒹霜,只见她脸上一阵苍白,在确定了这物是毒物后,她似是更加有些撑不住了。
刘政十分厌恶地看了看桌上的木屑,缓缓说道:“这‘银棠’平时无毒,甚至种满园中都无妨。不过,这‘隐毒香末’却不同,它虽也是无色无味,但一旦接触到人体温度,其药性就会变化,开始释放出橙花味道的毒气。”
他的语气平淡,但是在沈蒹霜心里就掀起了滔天波澜,母亲真正被害的原因竟真的被她寻到了。
“这种毒气会通过人的呼吸和皮肤渗透进入体内。它首先会影响人的脾胃,使人感到食欲不振,进而虚弱无力。但如果此时停止接触或者哪怕继续嗅到也无妨,这毒物若要毒杀一人,需要格外大的分量或是十分长的时间。”
刘政眼神看向沈蒹霜,似是在告知她也不必过分紧张,看她此刻虽因着惊惧有些面色苍白,但凭他的医术,能看出沈蒹霜身子是无碍的。
“刘公子,你说的十分长的时间是多久?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沈蒹霜听完刘政的话语,不觉这‘隐毒香末’有多大毒性,难道是因着慢性中毒原因,才令太医们当初都查不出母亲是否中毒吗?
刘政摇了摇头,开口道:“此物为何阴毒,乃是真正的用毒高手常常在用它之时,会让中毒之人再服用滋阴补脾的滋补之物。而原本就已经食欲不振的中毒之人自是无不听从,可那些滋阴补脾的药物恰恰可以加大‘隐毒香末’的毒性。”
“长期接触,会让中毒之人头疼欲裂,而且根本查不出任何缘由,身体内的五脏六腑逐渐衰竭,最终危及生命。”
刘政话语说完,沈蒹霜早已泪流满面,双手握紧,因着愤怒全身颤抖,看的一旁的刘政惊愕不已。
“这......沈大小姐,是有人害你?”
他眼神慌张,然后又有几分急切开口:“沈大小姐,这此物还有一名,唤作‘抑子毒’,特别是女子如果久接触后便难以再生育......”
身为医者,他必须将这‘隐毒香末’的危害之处全部讲明白,不然沈蒹霜日后不小心继续接触的话,将只能抱憾终身。
随后,他继续说道:“不过,在辰国此毒也是十分珍贵,也只有宫中能见到,我也只是曾跟着师傅见过一次。”
祝渊听到刘政师傅之名,对‘隐毒香末’的毒性更加确信,眼里也满是思索神色。
“沈大小姐,让我给你诊脉看一下吧......虽然这毒物的毒性完全无法查出,但如果你的脾胃受损、月事......有异,我还是能知晓你是否中了毒的。”
刘政有些窘迫地看着沈蒹霜,毕竟两人也堪堪第二次见面,但作为医者,这沈蒹霜又与五殿下如此熟悉,他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沈蒹霜强撑着精神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地道:“谢过......刘公子,此物也是我昨日于府内别的苑中寻得,之前并没接触过......”
她刚刚脑海中迅速思索了李嘉芝的计谋,她定是得了这‘隐毒香末’后,通过照顾母亲,在母亲日日能接触的物品上撒下这毒末,毕竟无色无味,且毒气也是淡淡橙花香味,谁人能有所疑虑。
最恶毒的是,母亲在太医的诊断下日日喝着那强脾健胃的汤药,再加上当初在李嘉芝建议下,让父亲特意求来了药膳方子,这一切都成了母亲的催命符。
这毒妇竟生生折磨了母亲五年之久......
沈蒹霜短短时间内,也想过李嘉芝为何不快些动手?或者对自己也下此毒手。
唯一的解释就只能是此毒末稀少,她只能够用来毒杀母亲,且为了掩人耳目,定不会是一次性拿到所有的毒末的。
她紧皱着眉头,又开口问向刘政:“敢问刘公子,不知此物时间久后会否失了毒性?”
沈蒹霜心里满是怒火,此时母亲床榻之上还有当初李嘉芝下的毒,只要想起这一点,她就感到无比的愤怒。
刘政脸上稍有些犹豫,然后回道:“此事我也不知......只是,这木屑之上如果沾了人的温度还能发出橙花味道,可见就仍有毒性的。”
沈蒹霜听到此话后,布满血丝的双目再次布满泪水,这般可怕之物竟被李嘉芝与太子用在了母亲身上......
可怜母亲最后困于榻卧之上,却仍是不断地在受到毒气的侵蚀,直到最后都不明不白地痛苦离开。
“殿下,刘公子,感谢两位今日为小女解惑,大恩不言谢!小女日后定当报答!”
沈蒹霜这时候起身,深深欠身,行了一个万福礼,低下去的头上不断地有泪珠滴落。
祝渊心疼地看着沈蒹霜,他知道自己的长兄与辰国勾结,但万万没想到这一切的布局竟早在那么久之前。
“殿下,今日叨扰良久,小女想先行告退,回府有要事要去做......”
沈蒹霜起身后,满脸的怒意里掺杂了一分坚毅,似是心里已有了筹谋。
祝渊看了眼刘政,然后起身带着沈蒹霜去到后门马车旁。
“沈蒹霜,我知你此刻愤怒,但一切仍需从长计议,若打草惊蛇,怕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祝渊脸上神情复杂,他也不想如此理智,他也恨不得让沈蒹霜手刃了仇人,可两人为了最终的大仇得报,却不能这般的随性而为。
沈蒹霜脸上有几分颓色,她看向祝渊:“殿下所言,小女何尝不知?您放心......我不再是曾经那般冲动之人,仇是要报的,如果只是要了她们的性命,怕是太便宜了她们......”
她原本淡然温婉的眉眼里,这一刻再一次布满仇恨的神色,而这一幕却深深刺痛了祝渊的眼睛。
如果可以,他也如江乾一般,希望眼前人只是个骄傲、随性、自在的世家贵女......
沈蒹霜带着诗环、词念到了府里,她让两人先回了灼泽苑,自己独自一人则又去到了母亲的凝雅苑。
良久,她捧着一个木盒离开,扭头看了看母亲的苑子,一行热泪忍不住涌出,却下意识把胸前木盒拿的远远的,生怕它沾上半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