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凤仪城内却难得不张罗,说是今年皇室新丧,令南晋各地不好奢靡铺张过年节,虽然上面说了不许大张旗鼓,自然下面便有对策,我靠在门口紫檀柱上看着来往提着年节礼物之人,脑海里便回想起在岩州时,那间小小院子里,阿娘和筝姑都在准备年货,而且一定喊来熟稔的裁缝为我量身定制新衣,预备在正月里穿着参加守岁还有祭祖的事物,可如今,孤单一人,阿娘他们不在人世,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刚在算着我们自开店以来的账目,老宋面上难掩喜色。
“姑娘,玉如意开门以来的收成,可比我们当初想的要好许多。”
我懒懒答道:“好歹咱们开门做生意,这些个人力成本货物都要赚出来的,梁燕大内再有钱,也禁不起这样消耗,不拿账本给人家看,人家没准以为夜缕罗什么事情都没做呢。”
“他们不会的。”
“今日是雨,明日搞不好还是雨,这些贵人的想法,有时候真是搞不懂。”转过头看见前些日子飞鸽传书来的信件,“就给一个月时间扳倒落雁楼,连他们都相信长公主是真的死了?”
老宋把暖手炉递给我,“打听到了一些消息,长公主,或许真的没死。”
“她还想做什么?该不会是新年里给大家伙儿表演大变活人?”
“这凤仪城,我看要有事。”
“看见了,都督来了。”想起秦旗以在丽都时的算计,脑袋一阵头疼。
“我打听过了,秦旗以原本收令丽都星月楼的事,有些人不想让别人知晓,只好用这种方式平息事态。”
“这,他是算的真尽。”那一包毒药交给了李行胥,没想到这人跟那位达成合作对付星月楼,难怪那位林公子这么急吼吼地来找我做这笔买卖。
报仇心切不假,可是夺权也是真的,“可不想陷入到他们的争斗里去。”
“长公主的死朝野皆知,”他们生了炭盆,那碳被烧的噼啪作响,像个鞭炮在放着,我与老宋走到另外一边的位置上坐下,幸而店里这时候也没什么客人,只有几个伙计在忙着铺货。
“岳山莫名其妙的来,也没有开门见山说些什么,老宋你觉不觉得,这人像另外一个神出鬼没的家伙?”
“你师父要是听到你这么说她,打上门来我可遭不住。”
“哈哈,开玩笑的,”不过这岳山也是真有意思,很难想象李行胥也会有这么个帮手,说回正事,“老宋,酒坊他们几个人被关在哪?”
“官府县衙。”好不容易开心一阵,听到这话,老宋忍不住皱起眉头,“有点麻烦。”
“看守很严?”
“龙潭虎穴,你走不走?”
“不管是风霜刀剑还是龙潭虎穴,这些人肯定是要救得,生怕有人受不住考验,迟早得全部吐出来,林其之,我看有必要要合作一把。”
见客人进到店铺里来,我们赶忙起身迎接,但看清楚来人之后,我和老宋互相看了一眼,“这位官爷,是来挑选什么的玉器玩意儿的吗?”
“这些都一般,把你们店里最好的统统拿出来,我家大人要,”说罢,这位相貌凛凛威风煞煞的男子往柜台上放了三两金子,“客官要什么样子的,我们这儿一般都有。”
“须得用最好的玉料做玉器,这些是定金。”那人周围也是不看,鼻梁朝天,一副盛气说着,“有图样吗?在下还有公务要忙着。”
老宋连忙朝着旁边是使眼色,伙计从身后的木柜子里拿出厚厚几沓图样册子立刻呈上,那官爷拉开一个大座,也不理旁人如何招呼,略略翻了几页,见他手停在一处,指着上面的图样便问:“这样东西,需要多少时间?”
我们俩顺着他指明的方向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那图样上的东西,我按下怀疑的心情便问:“官爷,您要的,可是明器.......”
这都快年关了,眼前仁兄特地上门,放下几两金子,还指明得用最好的玉料做明器?
“是,我家大人要的就是明器,玉有长生之意,你们该不会不知道南晋这边习惯用玉做明器?”说罢便开始用锐利目光细细打量站在眼前的我与老宋,“怎么会?自然是知道的,客官您留一下姓名地址,等我们做好了,亲自给您家大人送上门去,想必您也知道,玉做明器本就不便露于人前,何况是官爷要,那小店更加上心了,只是要不要落款,写明主人家的名字,好歹这是要用的东西。”
老宋这一番真情意切如沐春风的言语瞬间让对方放下戒备,那官爷冷冷道:“就写日月升生即可,做成这样需要多少期限?”
“估摸着也需要个三五天。”伙计连忙答道。
“若是官爷要得急,小店立刻联系最好的玉料工匠连夜制作,幸好,店里刚补了一批玉料子,有一块刚好趁手,温润质地,市面上罕见。”一旁候着另外伙计抬出个木箱子,显然是今早刚到的那批货,两人合力将箱子费劲打开,里面的白玉料就显了出来。
确实不错,温润有光,质地晶莹剔透,摸上去光滑无比,堪称上品,原本官爷还是一脸横气,想来也觉得我们这样的店拿不出什么好货色,现如今看到这样的料子,面上虽还有些威严,但比刚进来之时缓和许多了。
“好料子,你们倒是有办法。”官爷柔和了些,“这样我好回去交差,你们以最快速度让匠人做出来,务必精美,我家大人甚是讲究,做好了,好处少不了你们的。”伙计递上名册,那人在上面写上名字地址,看了一眼玉料,确认可以交差,爽利出门。
我迅速瞄了一眼上头,赫然写着,“秦旗以,向水街75号。”
“他要明器做什么?”刚刚一阵犹豫,脑子里响着明器二字,南晋人都这么夸张,一件陪葬还能用最好的料子,要不是老宋及时插话,只怕这位到现在还不肯走哩。
“最好的玉料工匠,哼,倒是帮了我们一把。”
听着老宋如此说,想必是又知道了些什么,“酒坊那些人,可不能落在秦旗以手上,这货出了名爱用酷刑喜欢屈打成招,即便对着玉皇大帝他也敢大不敬。”
在丽都的时候就领教一二,那个人,不阴也不阳,跟李行胥林其之他们不一样,这人嘴里全是招数,不说一丝丝真话,现在看起来,这人只怕比想象中更难对付,这人居然还是岩州秦家本家之人,大房他们很少提起,只是说了早年有个儿子走失,其他的也并没有透着,想到秦家,不知道他们究竟做了多少事,让长公主非要除掉他们?仅是让出军权这么简单吗?可能弄得南晋甚至梁燕都在打听这一队人的下落?
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我定定看着屋子里的玉料楞出神,旁边老宋大喊了一声,我才猛然惊醒,“姑娘,又有人来找你了。”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李行胥站在门口,旁边一直跟随的莲笙倒是没有来。
很显然,又有事情上门,我只好振作精神准备应付,他走进门里看了看,环视一圈,最后视线落到我身上,“十娘,方便说话吗?”
“你来都来了,还说方便不方便?”我有些不耐烦,“老宋,开间上房,我与他坐进去说话,你们就别来了。”
老宋读懂我话里意思,连命里面暗军伙计开了间“甲”字号上房,“请吧,李公子。”
我们俩并肩而行,他穿着狐皮大氅,头上带了帽子,想来是大病初愈,楼里人不敢让他穿少出门,快要走到时,他忽然停下,“陪我赏花,好吗?”
这院子整日精心打理,伙计们不忍见花园露出一丝冬日萧瑟模样,特地让人从梁燕送来耐寒花种子,顺带着原本在此种植的老腊梅,红艳艳金灿灿,花香仙子终日在这里徘徊不走,待久了,身上也带着点清冷又温暖的自然香气。
“这院子的花,打理得真好。”我见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全身好像都放松下来,见他这副神情,倒也是从心底里同情他,他的所有皆为了南晋,半点不是因为他自己,还有个爱权胜过爱儿子的母亲,现下,这母亲是死是活都不清楚,还要难为他在外面周全所有,想到这里,元州那一场大火,又把我的心思全部燃起了。
“有什么事,李公子不妨直说。”开门见山,不留余地,可是他言传身教给我的。
“来你这儿,才觉得是放松。”他闭着眼睛也不理我说什么,“刚刚我见着秦旗以的人在你这里?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只是感叹你们真有钱。”
“怎么说?”
“大早上颐指气使上门来开口就说要用最好的玉料做东西。”
“做什么?”
“你想不到的,这心意不知要送给谁?”
“到底他们要做什么?”
“明器。”说完这句,心里升起一股恶趣味,便故意打趣道:“哪位贵人,用得这样好的东西啊?”只见他脸色有些难看,“有落款吗?”
“只说刻着日月升生就好,并没有明确说落款,想来也是,这种东西怎么会........”
“那是送给我母亲的。”猝不及防被打断,见他面色凝重,““升”字,他们希望母亲魂魄在地下能够长乐无极,永世不灭。”
“.........抱歉。”想了一下刚刚那个态度确实不妥,毕竟人家刚失了自己的阿娘,我不该这时候还想着打趣,这冬风穿堂而过,他忍不住咳嗽一声,“伤没好,就不要再站在外面吹风了,进屋坐着,用火烤着会好一些。”上次用真气给他打通了浑身经脉,配合那位老齐的杏林圣手,这人总算是好转起来,伙计早就备好了暖和褥子铺在椅子上,火盆早就烧的暖和,他走在我前面一个趔趄没站稳,我便扶着他进门,“看看你自己吧,我可不想好不容易花时间救好,可不想再一次了。”
他哑然失笑,“怎么会?你的武功倒是越发精纯了,只怕现在天底下没人能打得过你。”
“那又如何?眼下还不是搀着人家坐到座位上。”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好像回到元州那会子我们俩走在大街上他拉着我去吃一碗热腾腾小馄饨,只是现在,物是人非,万语皆休,往事不堪回首的心境填满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如今,我们正走在离彼此越来越远的路上,想到此处,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好好的,我还没叹气,你倒是先叹上气了。”
“只是感叹这一路走来的曲折,还有你,李行胥,多少次骗自己,对你不应该有任何别的想法,可是见你如此难受,我这心居然也不好受。”往他杯子里倒着滇红,“你多喝些,能暖身子。”
“十娘,我不后悔每一件事。”听见他如此说,心下更是一沉,“也包括你。”他自顾自的说起,“当我知道你要进星月楼的时候心里不好受,那样的地方,女子怎么能待,原本是想把计划全部告知与你,可是........对于河阳的死,我很抱歉。”
“别说了,现在我们各为其主,其他的事暂时不要再提了。”
“让我把话说完。”他抢在我前头,“十娘,我见过素锦一家人,知道他们被星月楼害的凄惨,你改了容貌,那晚我并不能确定那就是你,索性让自己放纵一回,哪怕一次也好。”
“可是你也并没有对我做些什么,不过你这样一来,林其之他们倒是对我起了疑心,多少次生死之间的试探,想必你后来到楼里愿被他们囚禁,不光是和秦旗以里应外合探虚实,也是为了见你母亲。”
他见我说中所有心事,黯然笑着,“其实,我本不愿见她的,只是,母子天性使然,我们俩注定会是孽缘母子。”
“其实你也不知道长公主是生是死吧?”桌上的博山炉里袅袅青烟,里面的龙涎香片格外清爽好闻,“我打算做完明器那天亲自送去秦旗以那里,探探这葫芦里到底是什么虚实。”
“什么时候,可否叫人来通知一下我?”
“不知道,还是等他们什么时候完工......”脑中灵光一闪,“你楼里有没有拿得出手的玉料匠人?”
“你的意思是?”
“我们此次目的相同,而且想要见见这位我的这位族亲兄长。”
他点点头,“楼里自然是有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说完就让伙计跟外面的老宋交待一声,我知道这样做会有风险,但救出酒坊伙计的事情更为紧要,我有十分把握,老宋会同意的。
“不过,我有个条件,若你答应,我便把这玉料给你,你要是不答应,我也有办法送进去。”
“酒坊的人,我并不会交到秦旗以手上。”
“好,在合作期间,我们必须以诚相待。”我坐到他面前,直视他眼神,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我敢看他,不带有任何情感。
“好,我答应你。”他的语气还是那般温柔沉静,眼神依旧深邃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