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会议室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对面席位的那位男律师说了什么。
方才,自滨野指出宫川所援引的《市政采购监督法实施条例》不能溯及既往之后,会议室里的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市政厅将稳操胜券。
然而,听到对方问题的滨野,却愣了一下。
法律不能溯及既往。
但是,法律的解释却是有可能溯及既往的。
滨野是一位经验非常丰富的大律师。他刚才甚至都没有仔细倾听对方那位男律师的发言。但仅仅只是捕捉到两个关键词,滨野立刻就发现,对方已经在自己的论证中,撕开了一个极大的口子。
然而,滨野还没反应过来,那位男律师就继续开口道:
“《市政采购监督法实施条例》中关于财政资金的定义,并非新的规定。而是对《市政采购监督法》中的概念进行解释。在原法律中,并无对财政资金的解释。而实施条例则将财政性资金解释作纳入预算的资金。也即,凡是处于预算案中的资金,不区分自有还是拨款,都属于财政资金。”
“这是对原有的法律概念作出解释,而非增加新的规定。对方律师所说的溯及既往并不成立。适用《市政采购监督法实施条例》中财政资金的定义并无问题。”
北原的语速很慢。
以至于刚才还没反应过来的人,都听清楚了他的观点。
在法律和法律的解释作出了区别。
通过指出这两者的不同,竟然在刹那之间将对方的立论依据连根拔起。
不少市政厅要员的目光,此时才留意起对面那位男律师。许多要员都极其精通法律的技术官僚。当他们看见对方的律师居然能做出这种精细的区分时,不由得也暗吃了一惊。
尤其是对方如此年轻的面孔。
这位叫做北原的律师。
滨野的阵脚并没有打乱。他看着北原。对面这位男律师的确抓到了一个点。不错,这的确精彩。但这个点并不足以致命。
法律的解释究竟能否溯及既往其实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
“北原律师。”滨野第一次念出面前这位年轻男子的姓氏,“先姑且不说关于这个定义是法律,还是法律解释的问题。”
“单说法律解释。法院对法律解释,在一定情况下可以溯及既往。这是法律界的共识。但是,你们所援引的实施条例,却是立法机关对法律的解释。立法机关对法律的解释,并不能够溯及既往。”
“法院对法律的解释,只是对某个词语含义的解释。然而,立法机关的法律解释,却有可能包含对权利义务的创设。两者是根本不同的!”
滨野迅速地展开反击。
犹如在锁定对方的火炮阵地后,无情地呼叫空军投下威力巨大的炸弹要来摧毁。
“正如方才我身边的这位同伴律师所言。”北原的声音响起道,“如果预算案里列示的资金,不属于财政资金。那么,请你们新宿区市政厅,把预算案的名字改了。这不叫公共预算案。这叫官有预算案。因为,这里面的钱,是你们官有的,和新宿区的市民没有一分钱关系。”
北原没有长篇大论地予以回击。
而是简单三、四句话进行回应。
常识。
这是北原话语的核心。
就是回归常识。
如果预算案的内容能够不受市民监管,那么为什么还要制成预算案呢。
这就是来自常识的提问。对付艰深晦涩的论证逻辑或者高屋建瓴的观点主张。
最好的方法,就是朴素的常识。
整场会议室都感受到了北原话语中的嘲讽含义。一些市政厅的要员也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他们显然都发现这位年轻人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这个北原律师,就像是个刺头。难怪,他会在这个多事之秋,挑起这个案件。
滨野听到对面的回复,仍然镇定。
这位经过无数大小行政官司锤练出来的大律师,有着超人一等的质素和水平。
见到对面这位年轻人居然还能反驳自己两句。
滨野一时之间也来了兴致。
他决定给对面的年轻人施压一些压力。
“北原律师,我想你并不明白。”滨野冷笑一声,“预算案的编制可不是家庭主妇的每月记账。背后是复杂的公帑会计原理。什么资产该记入,怎么记,如何记,要怎么处理。理论如果和实务的复杂情形发生了冲突怎么办。这背后是一整套复杂精密的会计理论和实务的处理原则。”
“不错,也许在你们市民的角度看起来,显得僵硬、陈腐、烂俗。要被你们市民讥讽、嘲笑。但是,北原律师,你不要小看预算案的背后,这是里面凝结着市政厅许多位公仆日日夜夜操劳的结晶!”
“我想请问你,北原律师!”
“你看过一本完整的预算案吗?!”
“你了解编制预算案,需要多少复杂的会计知识吗?!”
“你知道为了实现市政厅的预算透明,多少位专业人员投入了苦功吗?!”
“如果你没有从头到尾的看完过预算案!如果你不了解预算案编制所需的会计专业知识,那么,你又有什么资格,对涉及市民关切利益的预算案,发表自以为是的看法!”
滨野一连串极具气势的发问。
造成犹如山雨俱来的庞大压力。
以至于连旁观者都不自觉地被这一连串的发问,弄得紧张起来。仿佛像是自己被滨野严加审问一样。
会议室里的目光不由得都聚焦起来,看北原会如何回应。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
那位年轻的男律师,竟然坦率地答道:
“我没有体验过你们市政厅编制预算所谓的辛苦过程。”
声音落下。
听到这回答。
一时之间,大家都觉得面前这个律师是不是疯了,竟然直接上了滨野的套。当众承认自己的经验和阅历不足。看来,这位年轻人已经被滨野大律师逼到手足无措,连起码的正常回答问题都做不到。
就连滨野也被对面的律师回答,弄得小小地笑出声。
然而,下一秒,这位年轻的男律师,用着他不大的声音说道:
“医生难道必须得过癌症,才懂得治疗癌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