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就是,战事出乎意料的顺利,沈墨七的担忧似乎没有实现。仅仅半月,北山国趁众国起兵之前占领的城池,已经瞬间丢失了一半。
听前线攻过城的士兵姐姐们说,几乎每个城池驻扎的北山国士兵不足两千,有些城池甚至只有几百人驻防,而联军这边每次攻城,少说有敌军十倍兵力。
风里熙估算的北山国士兵有八万人,沈墨七估算的有十五万人,可目前看来,北山国的士兵真的不多,否则难道他们都缩在后方等联军打上家门吗?
而根据风里熙的消息,东方龙钥和洛将离已经汇合了,因为要处理尘灰雨私闯九天的事情,反而比沈墨七慢了一点,不过也快到了。而另一位龙胤,金发的爱丽丝,则跟着牧白国的军队,离这里还有些距离,目前在属于西线的战场上。
而战争似乎顺利的有些异常了,导致在那天将军府的舞宴上,沈墨七,花间去,风里嫣歌等人的不满仿佛像小丑投石一样,轻轻打入水中,在军力的直观对比下掀不起半分波澜。
也许这个世界就是靠实力说话的冰冰凉凉,态度在力量面前不值一提。而黄驹等人仰仗的,就是背后强大的国力和充沛的武力。
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们背后是皇族,是军人,是千千万支持他们,缴纳粮食和赋税的黎民百姓们。
听说北山国的军队基本没怎么抵抗就溃散了,说的也是,他们虽然是狼,有利爪和犬牙,但怎么能咬得动坚硬的铠甲和铁枪呢。
「溃散」,很奇怪的词语。
当时沈墨七被北山一心踩在脚下,而他的部下几乎被东方龙钥的术式碾成粉末,都没有人发出声音。
难道是中央军和地方军的区别吗,沈墨七一个人在帐篷里冥思苦想,他右手托着下巴,眼睛盯着桌子上的妖族军书,皱着眉头。
战线没问题,战报也没问题,那看上去就没有一点问题。
“别发愁啦,帐里这么多的将军,谋士,难道他们想不出来嘛,我们要做的是出去散散心,总不能老闷在这里看书看卷吧。”青丘牙鱼咬着苹果,躺在床上抬着腿,无聊道。
“他们没去过北山国,也看不上北山国。就算孔明先生还在世,又怎么能算到不了解的事情呢。”沈墨七闷闷不乐道,他还是不停翻着书,总有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
“你真的很上心呢。”青丘牙鱼摇摇苹果,笑道。
“因为我知道这场战争是正义的,我们一定是在为边境和平,为人妖两族安稳而战。”
“而人的内心一旦先告诉自己在做事情的正当性,做起来就不会迷茫。”沈墨七说道,他又吸了吸鼻子,“就怕对方也觉得自己是为正义而战,那么最后谁的「正义」会胜利呢,难道是赢的一方就是正义吗?”
“史书告诉我,不是。历史的真相不会掩埋,是非对错后人自有评说,我坚信我们是对的。”沈墨七看向帐篷正门,自问自答道。
“凉?”沈墨七抬头道。
“大人,我来报告一件事情....有队斥候在附近的山中侦查地形,而他们队长又和我们比较熟,所以上面安排我和药去交代检查一下军务。”
“不用担心我们,我们大概今天下午就能回来,期间暂时会有人代替我们来负责大人您的护卫工作。”凉细心柔声道,仿佛她对沈墨七不单单是职位上的上下关系,她是真心的在关心沈墨七,把他当成朋友,亲人一般。
“我知道了,凉,快去快回哦。”沈墨七点头道,他看了看眼前这位正揉揉鼻子,作揖告辞的少女。她把手伸到后面,紧了紧自己的头发,然后拿起武器,收回眉目,骑马和药一同离开了。
沈墨七又端起地图了,他疑虑地看着越往北就越多的山地和树林,回忆起北山代,那位北山国斥候给他讲的故事。
一个关于血棘花与自由的故事。
读书和思考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几个时辰就过去了。
“哥哥。”
少女的话音刚落,一双手揽上了沈墨七的脖子上,触感很凉,气味又很香。
沈墨七的手停在空中,老实说,虽然青丘牙鱼虽然和他是从小生活,但如今却也不习惯了。在她还是音的时候,他很是冷漠,但她变成鱼的时候,却不同寻常的亲昵,甚至在车里对他......
“我肚子饿了。”她紧贴着沈墨七,抬头看着沈墨七的眼睛,坏笑道。
“等会儿我陪你去找些吃的吧。”沈墨七不敢乱动,生怕感受到什么奇怪的触感,他简短地回答道。
“哼,我自己去。”青丘牙鱼跳下椅子,甩开裙子,“略。”她回头做鬼脸道。
沈墨七看了看桌子上,还有几块凉了的馒头,不过是早上的,他便一边吃,一边继续看书。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他抬头看向帐外。
天色红彤彤的,已经是下午了,不过离傍晚估计还有些时间,沈墨七擦了擦嘴角的馒头屑,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向外跑去。
“大人?”一女卒问道。
沈墨七快速骑上一匹马,“风里凉和风里药去的是哪个方向的营地,我有事情找她们。”他说。
“我可以代大人走一趟......”她看着沈墨七的眼睛,突然就没了下句,“如果大人要去的话,应该是这个方向,沿着路骑半个时辰就到。”她说。
“帮我和风里嫣歌将军说一声,我只是去看一下风里凉她们在的营地,如果一个时辰后我没回来,就派人来找我。”说罢,他骑马离去。
“大人?要带护卫吗?”她们的话没得到答复,沈墨七已经走了,只留下她们面面相觑的几位士兵。
沈墨七骑马前行,但他越往北走,心中的不安就越强烈。
仿佛当初遇见罪业之龙蒂芙尼,在墓园中见到邪恶的吸血鬼,俾蓝思,以及暗月的主教,修尔一样。
“这种气味。”沈墨七不安地看向前方。他在不该闻到的距离,闻到了那令人惊恐的,命定之劫。
半个小时后,沈墨七睁大双眸,捂住嘴巴,强忍呕吐和不适感。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见红彤彤的残阳下,满地的残肢断臂,枯树血枝。他看见血流成河,满地疮痍,他看见平时亲切温暖的大姐姐们此时尸首分离,睁大双眼,红唇和血染在一起,平时飘逸漂亮的头发沾上尘埃,倒在地上。
二百人的营队,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全灭了。
沈墨七骑着马,马儿对漫天的血腥味感到不安,踏着蹄子,不愿前进。
风里凉流着泪,跪在地上,她的肢体已经扭曲到不像样,剑插在一旁。
沈墨七看到她了,她的余光也动了一下,那仿佛死掉了的眼睛闪过一丝暮光,“大人!快走......快走.....”她使尽全是力气喊到,前身随即失去了平衡,倒在泥土和血水中。
“你走的了吗。”一道雄壮的男声传来。
沈墨七在马上,冷眼看着对面一位骑着马的北山国将领,他左手里提着的,是满身是血的风里药。
他比沈墨七见过的北山国人都要大一圈,甚至骑得马都很大,他穿着一身重甲,右手提着刀,黑脸,长须,肩臂粗的夸张,眸如恶虎,身似熊狼,在战场上,如一尊罗汉的铜像。
风里药的情况很不好,她嘴里还流着血,身上的甲已经被扯掉了,露出被染红的布衣,她的腿都快被血沾成红色了。她奄奄一息,却缓缓抬头看了沈墨七一眼,动了动唇。
“我跟你打,你别杀她。”沈墨七呼吸道,风里药的生命捏在对方的手上,他没有主动权,也许只有奇言怪语才能调动他的兴趣。
“哈哈哈哈哈,我北山烈一世无敌,如今竟被一个没什么妖力的孩子挑衅,说要跟我打架?怎么,你是谁?是某个国家的天才还是....龙胤?”他提刀,指着沈墨七说道。
“我是龙胤。”沈墨七死盯着他。
“好。”北山烈随意抬手,把风里药丢在地上,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撞到一颗石头上停下,撞出满身鲜红。
沈墨七的心仿佛被狠敲了一下,他看见药在被北山烈丢出去时最后露出的,竟然是一抹从容的,释然的笑。她仿佛看见了战争的胜利,看见了她们又和沈墨七在夜晚的帐中饮酒畅谈,看见了她们一起在雨中,戴着斗笠,谈笑为他骑马走在灰白的云雾山间。
战争会胜利的,我们也会再见的,对吧?
她仿佛在问。
“我跟他玩会儿,你们先走吧。”北山烈扭头,对着周围的树林说道。
只听一阵窸窣声过后,此间便只剩他们二人。
沈墨七用力抽鞭,驱使着马儿向前奔走。
“来吧,人类,我在你们那边村子里捏死的人类也不算少,你真应该看看那些可怜的脸,看看惨叫声盖过哭泣声,血浆洒满地间,人类便从此知晓我们的威严存在。”北山烈兴奋地大吼道,似乎只有战斗才能让他痴狂。
沈墨七再也无法维持冷静,他一个害怕杀戮的人此时竟然被愤怒支配了头脑,想把眼前这个畜生而身体撕开,扯碎,想让他后悔,想用剑在他身上刻下痛苦,想让他的骨头塞进他的嘴里,让他的心脏被野狗啃食。
沈墨七唤出女娲剑,和北山烈的刀对撞起来,打上铁花。
他的马和对方的马撞在一起,因体型差距过大,马儿直接四蹄不稳,滑倒在地上。
北山烈的刀趁机径直狠劈而下,在马儿的惨叫声中将它的身体一刀两段,血溅了三尺之高。
没机会为马儿哀悼,沈墨七自己的状态也不好。北山烈的刀仿佛有万斤之力,沈墨七仅仅挡了一刀右手就失去了知觉。他握着剑的手不停地在发抖,肌肉都要坏掉。
而北山烈才不管他是怎么接下这一刀的,管他是妖力也好,灵力也罢,就算是龙在他眼前,现在满腔战意的他也想劈劈是什么滋味。
他骑马再次冲来,沈墨七避无可避,他捂着右手,调整步伐,尽量不让自己站在对方发力最舒服的位置,找机会伸剑砍向对方刀身最薄弱的位置。
来了!
沈墨七看着瞳孔前越来越大的刀,扭身用剑挡住他的刀,如果可以躲避,沈墨七也不想硬接,但他的刀又长又快,沈墨七没有自信能躲开。
沈墨七双腿陷入泥土之中,妖力的震荡让他口流鲜血,五脏六腑震颤起来。
北山烈此时才开始疑惑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是怎么挡下他两刀的。沈墨七没有放弃,挥剑就刺向了他马的脖颈处,北山烈低刀弹开,驾马拉开距离。
沈墨七喘着气,挥开右剑支撑身体,直面着他。
“也罢。”北山烈哼了一声,妖力迸发,至少三阶....不,四阶的恐怖妖力布满战场,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是在玩弄沈墨七罢了。
沈墨七深吸一口气,让他单挑蒂芙尼那样,几乎当初让沈墨七他们十几个人团灭的存在,有些勉为其难了。
但是沈墨七把女娲剑插在地面,一道七彩的波纹涌出,甚至将天上赤霞的云彩染上七色。
这是女娲剑自带的术式,沈墨七感觉出来了,所以能用出来。
“我的妖力?”北山烈惊呼一声,他那么深邃磅礴的数百年修为,竟然被暂时压制住了。
于是现在,他们两人都暂时成为了没有术式的「普通人」。
马儿急踏着蹄子,北山烈皱眉低头,只见沈墨七已经提剑冲到了他的马下,似要做出殊死一搏。
主动权竟然在此刻到了主动发起攻势的沈墨七手里,“霞之剑谱,一之式,流云。”沈墨七双眸发光,俯身在北山烈前方,他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了女娲剑过往的记忆,那是她前任剑主的剑技。
一阵流光跟着沈墨七的剑动而动,沈墨七压近距离,以灵力辅佐,踏在七彩的霞光上,在极快的时间内展出光彩流转的剑技。北山烈面色震惊,他似乎认识这种剑技,但此时没有距离让他的刀发力,只能抬手勉强接住此剑。
沈墨七按住马身,跳转过北山烈的身躯,七彩的流光跟着他的身形飘动,伴随他轻轻落地,如鸿毛入雪消融。在他深深吐息收剑过后,北山烈铠甲的缝隙处,喷出炽热的鲜血。
北山烈抬着手捂住脖子处的伤口,他兜转马蹄,提着刀盯着沈墨七。他竟然感受到了一丝威胁,来自一个怎么看怎么普通的少年。什么都没有害怕过,只相信自己手中的刀的北山烈,开始怀疑,所谓的龙尊,所谓的龙胤,是否真的会来到人世中,改变许多许多人的命运。
“不要太得意了,小子。我历经的生死时刻多了去了,可每次都是我赢,所以我才能走到今天。”北山烈恢复冷静,立起长刀,他挥刀,抬刀,清刀,弹刀,震的空气嗡嗡作响。
“你总有一天会输的,为什么不是今天。”沈墨七喘息过后,再次俯身提剑冲去。
他不能不去,他不能停下,尽管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可一旦停下,心灵和身体就会同时停摆,一旦丧失了战斗的勇气,他就会像溺水的困兽一般,只剩死路一条。
“沈....墨七....”一道虚弱的声音从地上传来,是凉在说话。
沈墨七听见自己的名字,浑身一颤,他停下来,蹲在地上,为凉擦了擦眼睛上的血,可怎么也擦不净,“别害怕....你们不会死的,我一定会救你们回去的.....不要睡着了,等我,好吗.....”
可空气中留下的,只有一阵久远,寂静的沉默。
生存....死亡....生存....死亡....人们往往生的艰难,死的凄惨。而蔑视生命的人却常常能凌驾他人之上。
沈墨七拿起剑,此刻他早已忘却一切,脑子里只有国之仇,家之恨。一切仇恨凝刻于此,让他必须战死方休。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对决,但沈墨七别无选择。这个世界很少公平,他要和大他几百岁的妖怪战斗,而唯一能依靠的,同是妖怪给予他的武器。
最初,他只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调查之旅,他要完成龙胤的职责,然后回到龙语学宫,和那群来自天南地北,世界各地,性格各异的同学继续过充满意外的日子。可最后,他却不经意间陷入一个又一个旋涡,陷入退不了身,但出于良知和职责都必须向前走的旋涡。
沈墨七抬头,挡下北山烈的一刀,此时,他早已不是在主动挥剑,也许是靠生存的本能,也许是靠女娲剑的神蕴,他和有着恐怖肌能的北山烈交锋着。
北山烈有着一匹稀世的妖马,妖马有着极强的妖力,却没有独立的智慧,只能作为他人的工具,被他人使用。可它遇到的是珍惜自己的主人,北山烈。北山烈对战斗狂热,不知是缘于何故,或是为了自己,或是为了国家,所以他珍惜他的马,他们在一起时,仿佛真的能摧枯拉朽,破军取万敌之首。
沈墨七浑身是血,眸中布满血丝,他麻木地抬手,挥剑,格挡,反击,也许他倒下的时候,就是自己的胳膊完全废了的时候。
“别躲了,你究竟在坚持什么?再这么无聊,我就杀了她”。
也许是出于愤怒,北山烈用刀指着地上的北山凉,又看了看远处那颗被染成红色的石头,这两个就是沈墨七的弱点,他知道。
人生在世上,在意的东西都是弱点。
沈墨七在看到被他屠杀的村庄时就明白了,对杀戮生命感到麻木的人,弱点一定很少,而就算北山烈的武力再强,也得不到沈墨七的丝毫尊重。
沈墨七深吸了一口气,他要赌一把了,因为北山烈隐隐约约感到了什么,他要速战速决,离开了。
“来吧。”他说。
北山烈骑马冲锋而来,沈墨七跑去,他的眼眸如龙鳞般闪耀,他的剑如彩石一般绚丽,他探剑而出,“二之式,虹夏。”他轻言。
虹光和剑影如蝉翼般绽在空中,北山烈挥刀时,底下沈墨七的身影,早已如泡沫般幻灭,沈墨七重新出现在他的头上,北山烈睁大双眼,却为时已晚。
沈墨七的剑径直刺进了他的后脖颈,当他试图用妖力抵挡时,女娲剑再次动用最后的光辉,沈墨七寄托了全部的信念,大喊着,几乎要破音出来。不管是希望也好,绝望也好,一切的一切,都只能寄托此剑了。
终于,苍天不负,光芒过后,北山烈的脖子被剑刺穿而开,鲜血喷涌有九尺之高,他的身体僵住了,跌下马来,他的妖马一声悲啼,踏沙而去。
沈墨七拔出剑,甩出血,收入体内,
北山烈被他一剑封喉,终于.....他终于做到了。
风里凉和风里药也被他救下来了,他脸上露出疲惫,欣慰的笑。
一阵马蹄传来,是青丘牙鱼,她焦急地看着沈墨七,而她身后,跟着许多如约而来的兵卒。
沈墨七对她也露出了困乏的笑容,但他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哥哥!”青丘牙鱼突然喊道。
话音未落,一柄刀出现在了沈墨七身后,径直刺进了沈墨七的腹部。沈墨七只能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血从肚子里不停地流出,而身后,是散发着紫色妖气,如死尸一般复活的北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