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汪延回了芙蓉殿当差时,却看见一身绯色大袖束腰长袍的尔雅站在回廊上,正紧拧着秀眉等着他。
汪延立即将那糖人掩在身后,朝尔雅揖礼。
尔雅冷冷的看他一眼,问他身后藏的是什么。
汪延恭顺回说是一个与他要好的宫女送的糖人。
尔雅轻哼一声,拆穿他:“是椒房殿的宫女吧?可是皇后托她送来的?”
汪延跪在地上,说起了曾经在长安宫为灼染买糖人的事情,之后便又强调:“皇后娘娘比较念旧,所以差椒房殿的采薇送来了这个糖人。”
尔雅只是淡淡的笑了笑,感慨道:“皇后娘娘是个念恩的,不过是记着你的情,又何必藏藏掖掖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汪延唯唯诺诺称他担心婕妤误会。
“你若坦荡,本宫误会你什么?”尔雅一通反问质疑后,又命令他将那糖人拿出来给她瞧瞧。
汪延照做,将那蜜色蝴蝶状的糖人以双手托住递给尔雅,尔雅拿放在手中默默看了一会儿,莞尔:“如此精致,就送给本宫好好儿的欣赏吧。”
汪延纵有不舍,也只好拱手让给身为主子的尔雅。他心知尔雅并非真的欣赏,只是打着欣赏的名义将皇后赠予他的东西没收了去。
这曹婕妤担心有诈,生怕藏了一些于她不利的东西。例如怀疑糖人中有皇后对他的暗示,暗示他做一些针对她的阴谋。
汪延心中冷笑。
做贼的人就是这样,总担心旁人要害她。
如此这般想着,心中那个念头更加坚定。
尔雅遣了汪延做事,盯着那糖人开始担忧了起来。
锦好上前悄声询问她:“要不奴婢将这东西销毁了吧?”
尔雅不答,只问锦好:“锦好,你说汪延会不会暗里背主?”
“汪延以前是在长安宫当差,那时皇后为大皇子的奶娘,二人成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少有些交情,还是小心为妙,好在他未曾发现什么把柄,婕妤也不必过分担忧,以后防备着些就是。”
听了锦好的话,尔雅点头,似乎安心不少。
锦好说的没错,就算汪延是灼染的人又如何,目前一切证据都已销毁,早就没有他想要的把柄,她也不必这般庸人自扰。
即使灼染对她心生怀疑,可无凭无据,一切都是空谈。
想到此,尔雅笑了,将那糖人丢给锦好:“拿去扔掉。”
殊不知,即便她销毁了证据,灼染还可以无中生有制造证据。就在她午休时,椒房殿的大长秋采风来了,说是奉皇后之命传她过去问话。
尔雅那颗刚平复的心又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去往椒房殿的途中她还看见了丽妃裴然。
二人互望一眼,神色皆是凝重。
到了椒房殿,却发现圣上也在,各自心房皆一颤抖。
此时,帝后并坐于正中宝座上,玄色与红色交相辉映,如一对举世无双绝色出尘的璧人。
汪延跪在地上,正在受审。
尔雅和裴然的心不断下沉,步履也变的有些僵硬迟缓起来。
“…那日丽妃拿着一瓶香油和一盒子迷魂香来找婕妤,当时奴才正准备进去奉茶,无意间将二人谈话听了去,丽妃说要尽快行动,奴才当时并不知晓话中之意,只觉得像是在策划什么阴谋,后来又无意间看见丽妃将迷魂香和香油交到曹婕妤手上,还嘱咐婕妤,先将香油涂抹在宸妃鞋子上,待宸妃摔倒动了胎气之后,皇后与仇乌神医定会赶去归迟宫,到那时,趁着二人共处一室在暗中吹入迷魂香…”
跪在那里的汪延成了裴然与尔雅暗中作恶的见证者,并清晰明了的说出了二人的作恶经过。
“陛下,他在污蔑嫔妾!嫔妾冤枉!”裴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委屈的哭了起来。
她不过是动了嘴皮子而已,行动之事都是曹尔雅干的,与她何干?这汪延居然当着圣上的面胡说八道!真是活腻了!
“嫔妾对天起誓,绝无害人之心,皇后与嫔妾私下以姐妹相称,情意甚笃,嫔妾与宸妃更是推心置腹,又怎会陷害她们!”尔雅亦跪在那里,泪珠滑落脸颊,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落在地上。
隔着衣袖的双手撑在那里,隐隐握成拳头,心里将汪延骂的狗血淋头。
汪延这个混账东西,为了针对她,居然跑来做假证!香油和迷魂香的确是她买的,不过是她指使芙蓉殿的一个洒水太监出宫买的,包括潜入归迟宫给迟婳的鞋底涂抹香油,以及暗中吹入迷魂香,通通都是那太监所为,她只负责动嘴皮子支使他,事后,她已及时将那太监遣出宫了,并且也销毁了证据,汪延根本无从知晓,而他所言根本就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奴才句句属实,全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绝无半句虚言!”汪延十分肯定的道。
李聿容色严刻几分,神情更透冷肃:“凡是伤害亵渎皇后者,严惩不贷,如有悔过认罪之心,可酌情考虑,若继续狡辩,一律赐死。”
话一出口,裴然和尔雅吓的噤声,再也不敢哭哭啼啼狡辩了,跪在那里,浑身瑟瑟发抖。
灼染扫了一眼尔雅与裴然,神情冷漠,并没有要替她们求情的打算。
她起先的目的就是以糖人来笼络汪延,让汪延偏向她,心甘情愿出面指证裴曹二人。
不论汪延的证词是真是假,只要能揪出她二人,她便默认为真。
“既不认罪也无悔过,那便赐死吧。”灼染看向李聿,柔声询问着李聿的意见:“陛下认为呢?”
“皇后做主便是。”李聿凝视灼染,握着她的手。
“嫔妾知错,都是丽妃怂恿嫔妾做的!嫔妾被她一时蒙蔽做了糊涂事,求皇后给嫔妾改过自新的机会,求陛下开恩!”尔雅跪在那里,对着灼染与李聿不停的磕头。
裴然咬牙,不甘心由着尔雅出卖,便道:“嫔妾不过随口的一句话,曹婕妤却当了真,可见她早已经有了谋害之心!嫔妾自然也有错,错在不该出言抱怨,不该因为陛下的冷落而心生不满!嫔妾知错了,求陛下开恩!”
灼染看着裴然,冷声道:“圣上终日要为国事操劳,无暇顾及后宫也是情理之中,你二人不但不体谅,反而还生出怨怼,若各宫妃嫔都如你们这般心胸狭隘,岂不是要乱了套?”
裴然和尔雅叩首落泪,不停的说着“嫔妾知错,嫔妾再也不敢了”等求饶的话。
“念你们诚心悔过,可免去死罪,丽妃口无遮拦,挑拨是非,掌嘴五十,禁足半年,曹婕妤犯上作恶,污害她人,降为更衣!”
灼染话落,左右太监将裴然与尔雅拖了出去。
尔雅失神的看着灼染,却如鲠在喉,到嘴的话又吞了回去。
她想告诉圣上,当初携带毒簪的人是灼染,灼染当初想要行刺他。
可是她不能说。
她若那样说了,就会因为当初做伪证袒护灼染而被牵连其中。
这种伤敌自损的事情她自然不会做。
此时,她恨透了灼染。
那一抹恨被李聿捕捉。
“朕在她身上看不见丝毫亮色,只看见心思歹毒,品性低劣,这就是皇后选的好人儿。”李聿蹙眉,粗粝的指在她掌心摩挲,低柔之语夹杂着几丝冷嘲。
灼染作一副惭愧状:“是臣妾眼光疏浅,识人不清,下次臣妾一定会擦亮双眼,再不让陛下失望。”
说完,温柔大度的一笑,挨近他一分,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下次也好按照他的标准来挑选佳丽。
李聿顿时拉长了脸,起身离座:“朕要去批阅奏章,皇后随意。”
衣裾从灼染视线中拂过,流荡而去。
灼染一福身:“臣妾恭送陛下。”
李聿头也不回的走了,待即将要走出椒房殿时,他放慢脚步,侧身回眸。
察觉到身后无人追来,懊丧失落莫名涌上心头,居然有些希望她像早上那样追过来抱着他。
他很忙,只是忙里抽闲来帮她主持公道,并无儿女情长的心思。
李聿敛目,消去迟疑,去了大政宫。
待他一走,灼染便亲自去观看裴然受刑。
此时,裴然被两个宫人按跪在地上,原本精致的容颜被掌掴的红肿不堪,这一幕,与当初去冷宫命人掌掴灼染重合,甚至比灼染的下场还要惨烈几分。
裴然的嘴角和鼻子涌出血,将那身宝蓝色的华贵宫裳晕染的血迹斑斑,她断断续续的哭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灼染冷眼旁观,直到掌掴完毕,裴然狼狈倒在地上。
“本宫心善,不忍将你罪女身份告知圣上,你若安分,本宫会永远替你替裴家保守这个秘密,你若继续针对本宫,本宫会让你死的很惨。”
灼染俯身,捏着裴然的下巴,一字一句的警告。
裴然与夷女一样,总想置她于死地。
跑去冷宫强行给她画押,逼她承认她与阿兄私通,指使惜薪司的内工侍郎杜槐安制造奉先殿塌陷事故企图让她坠亡,如今又唆使尔雅暗里污害她与阿兄,种种一切,使她恨不得将裴然立即除之后快。但是后宫连着前朝,裴然有裴子霁做后盾,她暂时还不能动她,就算她想弄死裴然,只怕李聿也不愿意,即便李聿知道裴然为罪臣之后又如何,他不可能在需要裴子霁时对其实施打压。裴子霁掌管廷尉司,奉命打击贪官污吏,期间查获贪污赃银数以万计,可谓是李聿身边最为得力的能臣。
若要裴然死,裴家需先倒台。
灼染眯眼看着裴然,潋滟之眸布下一片阴沉沉的杀气,扣住她下巴的力道更是加重几分。
裴然眼里涨满恐惧,求生欲驱使着她不得不向灼染妥协。
“皇后娘娘饶命,嫔妾再也不敢了,求娘娘开恩。”
灼染很是满意,松开了她:“你且记着,乖乖回去反省,莫要生事。”
惩戒了这兴风作浪的二人,后宫总算平静了一段时日。
思夷宫那边,皇贵妃夷染每日都是缠绵病榻,时而也会传来她在思夷宫哭闹的消息,灼染为了彰显母仪之风,隔三差五的去探望她,然而每次都被夷染下令挡在寝殿外,渐渐的,灼染也就不去了,加之要操持祭灶宫宴事宜,只偶尔派连翘紫苏过去探望一下。
除夕前几日,阖宫上下挂满大红色的天灯和万福灯,红色春联张贴在各处,更衬的一片浓喜,目及之处皆是吉祥隆庆。灼染为长意缝制了一件御寒的锦绣飞鹰展翅小斗篷,她亲自送去长安宫为长意穿上,长意穿着小斗篷,开心的偎着灼染,一口一个“长安麻麻”的叫着。灼染还给他做了棉绒绣履,和一个冬帽,穿戴在身,正合适。
瑞枝与福香连连夸赞灼染手艺精巧,长意也跟着笑嘻嘻的说着精巧,灼染将长意抱在怀中,亲了又亲。
瑞枝还告诉灼染,长意每日都要奉命去思夷宫给皇贵妃请安,而每次去,长意都会耷拉着小脑袋很不开心。
“皇贵妃总是要殿下跪在她面前,次次强调她为殿下生母,要殿下起誓,不准再去椒房殿,殿下还那么小,自然不懂何为起誓,更不会掩藏自己的喜恶,便还嘴说他想去椒房殿与与娘娘您待在一处,贵妃顿时不乐意的了,疯了一样拔下头上的金簪子,强迫殿下拿着,让殿下将她刺死,若刺不死,就休想进椒房殿。哎,贵妃如此过激,奴婢实在害怕,于是就禀给圣上,圣上好言哄劝一番她才收敛些许。”
灼染听了瑞枝的话,心疼的抚摸着长意的脸,有些不悦道:“那夷氏如此极端,长意也不必再去请安了。”
好好的孩子,被夷女这样来回折腾,长此以往,怕是生出阴影。
“奴婢老早就不想让殿下去了,可圣命难违,圣上事事都依着贵妃,奴婢哪敢不从?”
灼染将长意抱坐在膝上,道:“陛下那里我自会去说,你们别担心,只管照顾好长意。”
李聿愧对夷女,当然要事事依着。只要不殃及长意,凭他如何纵容娇惯,她才懒得去干涉,可夷女如此疯癫的给长意造成心灵伤害,她绝不容许。
临走时,灼染赏了长安宫宫人新衣与金瓜子金锞子,又另给福香与瑞枝各添了绢花珠钗,二人感激谢恩,依依不舍的恭送灼染离开。
除夕日,使臣和各地郡守都已进京,在百官的随同下入宫朝贺。炮竹踩岁、其乐融融,一片欢庆。
灼染与李聿出同车入同座,在明光宫内宴请外藩使者共度除夕之夜。
鸣鼓击磬,悠扬回荡,盛装的帝后与使臣举杯同饮。
当灼染放下酒樽坐回原位,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西戎国使臣正盯着她看。
灼染无意扫一眼,只见那人身穿着棕色毛裘胡服,头戴鹰顶金冠,魁梧之姿伏坐于案前,像极了一头乖戾桀骜的雄狮。
他正看着灼染,握着手中的青铜樽,邪鸷而轻浮,还带着些许狂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