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迟在门前站住,脸庞覆上一层冷霜。
他宁愿对方没有认出自己,如此至少还可以自欺欺人一下,可惜这最后一点幻想也破灭了。
“不是你吵着要求见我的吗?”谢迟终于开了口,并没有去开这最后一扇门的意思,“做了俘虏,就该有身为俘虏的自觉,你这样闹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大阏氏瞪圆双眸,大步逼近过来,两手紧抓着铁栏,怒然质问:“你如此苛待自己的生身母亲,不怕遭天谴么?”
谢迟扯唇道:“什么生身母亲?我的母妃早在二十几年前就死了,你是北戎的阏氏,大魏的叛徒。”
没错,眼前这个女人便是他的生母,魏朝世宗皇帝的后妃闵姝。
二十一年前,她跟随世宗前往凉山围猎,回京途中神秘失踪,世宗担心传出谣言,有损皇室名声,便对外声称闵妃得了重病,不治而薨。
就连谢迟也以为自己的母妃病死了,直到十一岁那年被戎人掳走,辗转到王廷,再次见到她时才知,原来她还活着,而且成了敌国的王后。
起初谢迟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一直自我麻痹,是自己眼花认错了,可偏偏有一天他因逃跑被戎人捉住打了个半死,丢进马厩里之时,她出现在了她面前。
他的母亲就站在雪地上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眼里只有冷漠,他有很多话想问她,可当时伤得太重,出不了声,而那日之后,她再也没出现过。
当时谢迟就知道,母亲当然也认出了他,不然怎么会来看他呢?可是他真的宁愿她没来过。
“那你怎么不直接杀了我?”
闵姝凄厉的话声回荡在牢里,猛然将谢迟自回忆里扯回现实。
谢迟露出残忍的笑,“杀了你?送你去与北戎王和你们的孽种团聚吗?我没这么好的心。”
“畜生!你……你什么意思?”骂到一半,闵姝忽然意识到什么,瞳孔蓦地睁大。
她的两个小儿子已经逃走,那么谢迟指的,只能是大儿子勃以只今。
“你的长子是在紫林大营被我处死的,五马分尸。”谢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终于从她悲恸的神态间得到些许快慰。
闵姝向后跌足,险些瘫倒在地,“五马分尸”四个字有如万箭穿心。
她以为勃以只今三年前就死在战场上了,纵使不能马革裹尸,到底也死得悲壮,她接受不了自己的孩子以如此残酷的死法被取走性命。
“明知他是你弟弟,还将他处以极刑?你不是人!”
谢迟神色一凛,眸中跳出火焰,心中极为鄙夷嫌恶。
“我没有弟弟,只有一个妹妹,她不满三岁就夭折了,那个肮脏的北戎杂种也配来跟我们沾边?”
母妃离开时,妹妹还小,本也体弱多病,尽管宫人与太医们细心照料,最终还是被一场风寒带走。
“我为什么会生出你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早知有今日,当初还不如生下来就把你摔死!”
闵姝目眦欲裂,两眼充血,抓着铁栏猛烈地摇了两下,门上的锁链发出哐当的撞击声响。
谢迟看她听到妹妹已死,竟问都不问一句,愈加愤恨。
“你不想知道她怎么走的吗?是不是在你眼里,只有你跟北戎王生的几个儿女是人,我们不过是可以随意丢弃的物品?”
闵姝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喉头哽噎了一下。
如果只是可以随意丢弃的物品倒还好了,这两个孩子是她此生最深刻的耻辱,承载了她这辈子最痛苦一段记忆。
她恨那个色鬼老皇帝,如果不是老皇帝强行将她纳入后宫,她的人生不会生出这么多波折!所以她怎么可能对两个孽种有多少感情?
静默少时,她忽而悲悯地说:“你妹妹生下来便孱弱,我早料到她长不大的,这些年我日夜为她诵经念佛,便是期望她来生投个好胎,不必再受病痛的折磨。”
谢迟微蹙起眉,心下狐疑。
她不可能有这么慈悲的心肠,不要信,也不能信。
“收起你的表演吧,你还念佛?佛祖都要嫌你玷辱了他。”
深吸了两口气,他又道:“就这样吧,往后你生也好死也罢,都与我无关,我也不会再来见你。”
说完就走。
闵姝急声叫住他,道:“能不能放过你两个弟弟?”
她另外两个儿子虽逃了出去,可除了回到北戎,也无别处可去,北戎已经乱了,左右贤王定然趁机争夺大汗之位,不可能容得了他们,活下去已是艰难,若魏朝再派兵追杀,死是迟早的事。
“当初我被掳到北戎时,你可曾向北戎王求情,让他放过我?”谢迟侧首回眸,眼底除了杀意再无其他,“你就在这里好生等着,等着我送他们去阎王殿,与你的丈夫父子团聚。”
“你不能这么做!娘求你了,娘求……”闵姝喊了几声,突然捂住胸口,满面痛苦地倒下地去。
谢迟回头看见,脸色微变,又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拿出钥匙折回去。
打开门脚步又顿了片刻,才三两步走上前,蹲下身去查看。
“你怎么了?”
闵姝撑开眼皮,气若游丝地道:“心口疼……快、扶我起来……”
谢迟不甚情愿,但看她着实疼得厉害,犹豫须臾还是伸出了手。
然而就在他俯身之际,闵姝从袖中摸出唯一一支没被搜走的发簪,往他胸前刺去。
刺痛袭来,谢迟立即把她推开,起身看向胸膛,伤处已然渗出血来。
簪子扎得并不算深,但是没入血肉时,比刀子刺得还要疼。
他将其拔出扔在地上,耳边传来响亮的咒骂声:“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谢迟抬眼看去,只见自己的生母瘫在冰冷的地面狂笑,眼里盛满了怨毒与悲愤,嘴里不断着念着“不得好死”。
“王爷?您怎么了?”
出至大门外,看守见谢迟胸前的茶白衣裳被黑血浸湿,霎时大惊失色,“怎怎怎么会这样?”
谢迟摆了摆手,想让人备马回营地,却发现身上已没了力气,眼前天地倒转,所有的景物都变得模糊,看守的话声也越来越远。
“王爷!”看守吓坏了,一边搀起谢迟一边喊道,“来人!快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