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作者:天誉旭日   九十年代后最新章节     
    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的急转直下,超出了邓启先的想象。此刻的他伤心、愧疚、自责,无颜面对大家。一刹那间感觉人世间不过如此,生有何欢?死又何哀?只不过是一具皮囊在苟延残喘罢了!
    “这样也好,她们母女俩在一起就不会孤单了……”陈叔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语。字字刺痛了在场的人,秀兰抱着他哭:“爸,你还有我们呢。”
    邓启先扑通一声跪下,痛哭流涕,说:“陈叔,以后你就是我的父亲,我会像秀梅一样伺奉您到老。”
    大家都愣了一下,秀兰不敢相信的看着他。陈叔连忙扶起他,一迭连声的说,千万使不得……千万使不得……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有空来玩就行!
    “不过我有一要求……”邓启先沉吟一会,说:“把秀梅和母亲葬到石砰村,陈叔也接到石砰村,方便照料。”
    邓启先的想法让在座的人耳目一新,一时不知如何处理。秀兰心中的怨气消了一半,想不到他还有些情义!邓启先提醒了她,父亲年老了,一个人生活,确实令人担忧,自己又远在深圳,鞭长莫及。
    想不到弟弟会有这样的想法,启茂心中大骇。他并不反对弟弟对陈叔好,只是他还没成亲,拖着一个老人,会不会拖累他?会不会成为他日后生活的负累?只是岳父一个人住,孤苦伶仃的亦令人不放心!两难的抉择。
    “爸,你的想法怎样?”启茂转身问陈叔。
    “我的想法就是不能拖累了小邓,我一个老木头,就住家里,哪里都不想去。”
    “你一个人,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叫我们怎能安心?”秀兰忧心忡忡。
    “这么多年不就是这样过的吗?以前你母亲在的时候,我还要多照顾一个人呢!”陈叔依然坚持。
    “要不这样吧……”启茂沉吟半晌,说:“爸,你也知我和秀兰在外工作,不能伺奉你。你一个人在家我们又不放心。”启茂顿了顿,看了看大家,说:“启先接爸回石砰村住,伙食费由我们出,这样既让我们安心又不拖累启先。”
    陈叔紧闭着嘴唇,低头沉默,额上的皱纹如雨水冲刷过的黄土坡沟壑纵横。
    秀梅和母亲葬在了石砰村,邓启先的老屋对面,打开门就能看到两个新起的坟头,静静的卧在黛青色的松林中。陈叔每天起床就搬张凳子坐在门槛边,看着对面山出神。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的悲惨莫过于此。邓启先唯有每天下班后就赶回家陪他聊聊天,让他慢慢淡忘。
    这段时间过得浑浑噩噩,恍恍惚惚,以前每天一睁开眼就如充满气的皮球,干劲十足的邓启先不见了。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岁。办公室的同事都纳闷他到底遭遇了什么,竟然憔悴到如此地步。
    晚上的应酬都推掉了,下班就是回老家陪陈叔。慢慢地,局里开始流传他的风言风语,说他是因为被顾局长冷落,思想有压力,想不开,才变得憔悴。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神,仿佛是亲眼所见般细致生动。
    传言沸沸扬扬的时候,老梁终于忍不住了。逮了个办公室清静的下午,问邓启先:“小邓,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顾局长冷落你,思想上想不通?”
    邓启先愣了一下,脑子里飞快搜寻工作上的蜘丝马迹,哪一点与他所说的匹配。最近确实比较少跟顾局长出去应酬,一些小业务也是由新进来的小伙子去跟,自己最近精神常不好,怕误了事。想到这里,邓启先心里大概有了谱,笑着说:“哪里的事,最近是因为家里出了点事,和你说的风牛马不相及。”
    “哦……”老梁似有所悟,点了点头。沉吟良久,不忘提醒邓启先说:“话虽如此,但也不能不提防啊。”老梁向新进的小伙子的座位努努嘴。
    邓启先心里明白,此时的他早已不是职场小白,只是经历了大喜大悲的他,得失已经看淡。
    树欲静而风不止,令邓启先心中不快的是,不知何时开始,孙玉婷从他身边走过,高根鞋又再次把地板敲得“咚咚”声,震天响。郭冬梅有事没事就跑到后面和新入的小伙子攀谈,叫他到家里去饮汤。说什么单身一人在外怪可怜的,让他有空就去她家坐。多么熟悉的剧情,世态的炎凉点滴在心头……
    邓启先陷入了两难,一方面是家事烦扰,分身乏术;另一方面,工作上的纷纷扰扰也不省心。如何在二者间找到平衡,真是颇伤脑筋。直到现在还像做梦一样,感觉秀梅就在不远的地方,在某一天,当他披着霞光回家的时候,她会像雀跃的燕子从堂屋里迎出来。
    每当夜深人静,总会忆起和秀梅在一起的时光。以前感觉平淡无奇的日子,现在也充满甜蜜。她就像那皎洁的白月光,总在睡下的时候,窸窸窣窣的淌进来,又是一夜嘈杂……
    那铺满绿毯的田野,泛着银光的沙滩,如白练般的小河,无处不留下她青春洋溢的倩影。她就如沐浴在微光中的天使,在虚与实之间晃荡,如仙如幻。
    邓启先走啊走,追寻着秀梅的足迹。却总是在可望不可即的惆怅中惊醒。席卷全身的悲怆让他明白,那人早已长眠地下,所有故事都已经变成了曾经!看着如水的月光从窗台洒落,恍惚间,秀梅仍然坐在那里浅笑盈盈,对镜梳妆。他踉跄爬起,走到窗前,想去再一次触碰那如云的秀发,抓到的,却只是一片皎洁……
    邓启先病了,常常半夜坐起,喃喃自语,内心的痛慢慢苏醒,一丝丝,一缕缕,拉扯着,切割着,阵阵抽搐的痛。陈叔也发现了他的异常,安慰他人死不能复生,要向前看。道理都懂,只是真正面对,仍然走不出悲伤的漩涡!陈叔也只能干着急。
    玉城市为振兴农林产业加工,决定扩大产能。邓启先作为外贸局的翻译骨干,负责为设计部门提供进口设备参数中文版,以供设计部门选型。按前期的市场调查可知,产品的市场前景广阔,每提前一个月投产,直接获利30万。市领导相当重视,把项目作为市政工作的重点抓。时间紧,任务重,邓启先接到任务后就一头扑进了翻译工作。设备的翻译涉及很多专业术语,为了彻底弄明白其本质,他专门到市图书馆查找相关资料,熟悉产品加工的整个流程,各个环节的作用。
    晚上回到家里就啃大部头般的外文资料,对比各个厂家的设备参数和价格。选择性价比高的整理汇总,形成设备汇编文件。
    翻译工作是一个细致活,涉及到方方面面的专业知识。面对浩如烟海的外文资料,要有坐烂凳板的毅力。邓启先已经养成一个习惯,累了就看看杂书,放松神经。这也是他从钱钟书先生那里学来的,钱先生休息的时候喜欢看侦探小说,而他就没有特别的偏好,随手翻到什么书都可以看。不求甚解,只在于消磨时间,愉悦精神。
    随手抽到一本《全唐诗续编》,泛泛而看。当看到“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时,莫名的唏嘘。联想到自己和秀梅的相识相爱,没有生不同时的遗憾,正是“正好我在,刚好你来”。最后却是“茶未凉,人已走”的凄凉!天意弄人啊!自己怎么就醉了?想到伤心处,悲不自胜,匆匆翻译完搪瓷反应釜的规格说明便爬上床。
    项目进展顺利,桩基验收合格,接着就是设备安装。反应釜安装时,监理叫停了施工。反应釜的性能参数明显不符合设计要求,比设计产能少了一个量级。查看设备验收资料,设备型号与采购合同相符,性能参数却不达标。翻看设备英文说明书,同一个型号,参数与设计文件不符,比设计文件小一个量级。原来是设计部门对设备的性能参数不了解,选型错误造成的。追查设计部门,原因是设备翻译文书有问题,把相近的两个设备型号参数搞混,造成低价高配,设计选型理所当然选择了这一型号。
    调查结果传到外贸局,上下轰动。作为外贸局的金牌翻译,一直以来都是“零瑕疵”,现在竟然犯如此低级错误,真是匪夷所思!
    从知道项目事故原因起,邓启先就茶饭不思,真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名声事小,由此造成的损失才是问题关键。
    后续处理是搪瓷反应釜退回原厂,补差价购买升级型号。由此造成的误工费以及延迟投产所造成的损失都由外贸局承担。外贸局又按主要责任和直接责任分摊赔偿。最后邓启先个人赔偿了7万元,外贸局的赔偿金额是10万人民币。
    事业感情双挫折,人生到了至暗时刻。再也挺不住,回到家里就感到头晕脑胀,睁不开眼睛,倒头便睡。连晚饭都不起来吃。陈叔担心,进房间问发生了什么事?邓启先迷迷糊糊,说话不清,原来是发高烧。
    陈叔心里难过,这段日子过得苦闷,大家虽然不说,其实都明白。现在终于撑不住,病倒了!一味睡觉病也不会好,陈叔撞了一盆薄荷姜粥让他趁热喝了,到晚上九点多钟出了一身汗,体温才慢慢降了下来,头还是晕乎乎的。
    邓启先爬起床,出到屋厅,陈叔已睡下,昏黄的灯光经过泥砖墙的散射,暗淡无光,心情如屋厅的灯光了无生趣。机械的走进厨房,舀水冲凉,无意间瞥见水缸中的倒影,不禁心中一颤,这就是曾经意气风发,年青有为的邓启先吗?胡子拉碴,头发凌乱,已没有往日的神气!记不清有多久没照镜子,秀梅出事后就没了生活的方向,衣着打扮也流于形式,没有了往日的光彩。仿佛过了几个世纪,过去的邓启先已经死了,现在只是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每日只是行尸走肉而已。
    很多事情都记不起了,或者是不愿记起,每日里的生活过得浑浑噩噩的,总是在现实与虚幻中度过。这样的精神状态,发生翻译事故就不奇怪了。
    洗完澡,晕乎乎的回到屋厅,静悄悄的,一个人颓坐。想起赵咏华的《最浪漫的事》,以前就是和秀梅坐在屋厅里相拥着哼唱。现在人去楼空,只剩自己一个形单影只,空嗟叹。
    黯自神伤时,屋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这么晚了,还会有谁打电话来呢?邓启先心中纳闷。拿起话筒,原来是茵茵。
    “睡了吗?”电话里传来她故作平静的随意问候。
    “还没有。”
    “你……还好吧?”
    “还好……”
    一问一答,寥寥数语仿佛是互相不熟悉的陌生人。不是不想热情,只是发生了这样的事,谁的心里都不会好过!最近茵茵也想了很多,回忆那晚发生的事,一切都好像冥冥之中早有安排。如果启先没喝醉,她也不会送他回酒店;如果不是他吐了她一身,也不会留在酒店过夜。发生那样的事,既有巧合,也有自己心里还是放不下启先的原因。以前是君子之争,如果启先真的娶了秀梅,她也就认了。想不到生活的峰回路转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一直都忍着不给他打电话,怕到时又撩起他的愧疚,给彼此留一些空间,让时间冲淡心中的痛。今晚不知什么原因,辗转反侧都睡不着,心里总是有什么东西牵扯,坐立不安。思前想后,还是拨通了他的电话。说明相爱的人是有心灵感应的。
    茵茵的电话来得真及时,让邓启先清醒,知道还有个女孩要自己尽责任。一个人颓坐的时候,感觉人生没有了方向。回忆起二十多年的人生路,小学时父母就离世,留下哥哥和自己相依为命,早早就尝遍了人间的酸甜苦辣。好不容易中师毕业,有了工作,还谈了女朋友,最终却因为家贫被嫌弃。后来有了秀梅,事业也有了起色,却不能一起走到老!现在不但秀梅死了,事业上还遭到巨大挫折,自己的人生真是失败。越想越心冷,感觉也活到头了,再活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茵茵的电话,让他从封闭的情绪中清醒,可能真的就走上了不归路。
    “呵……”标志性的开场白,茵茵努力活跃气氛,说:“你们农村晚上是怎样过的?”
    “就是吃饭睡觉吧!”
    “全世界都是这样吧,就没其他活动吗?”茵茵尽力找话题。
    “那就是看电视吧!”
    电话里一阵沉默,谁也找不出话题接着聊。以前两人见面有聊不完的话题,现在心里有事,双方都变木讷,等着对方开口,以便接上话茬。
    “嗨,你知道吗?上次回母校转了一圈,学校互近多了许多网吧。一到晚上,热闹非凡。听说上网很好玩,我竟然没去过,你说我是不是很out了?”茵茵笑嘻嘻的打开话题。
    一提到网吧,邓启先就悲从中来,他想到了出事的前一天晚上,自己答应第二天给秀梅买电脑。如果不是这个约定,她可能就不会早早就兴冲冲赶来,也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悲剧!心情抑郁,冲口而出,说:“是啊!你真的很out!不out怎么会喜欢上我这个山旮旯里的农村仔呢!”
    “你怎么啦,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呢!”茵茵微嗔。
    邓启先也意识到了说话有点过,其实并无意伤害她,只是一时情绪上来,喷薄而出的情感害宣泄。忙补充说:“我的意思是像我这样的农村仔,不值得你这样牵挂。”
    “你什么意思,是不是嫌弃我了?”茵茵有点捉急。
    真是越描越黑,电话又不能看见对方,更容易造成误会。情到深处易患得患失,茵茵也不能免俗。若是以前,邓启先必是耐心哄她开心,现在心情低落,语言能力也缩水,口笨舌拙的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话没说成,反而把茵茵逗笑了,噗嗤一笑,说:“知道为什么我喜欢你吗?我爸以前也是农村仔,现在不也是城建局的领导了吗?我觉得你不比我爸差,你身上有股子劲很像他。”
    “呵呵,你太看得起我了。现在不敢奢望那么高远的事情,只求能安稳在外贸局工作就行了。”邓启先语气低沉,深深的失落感。
    “你怎么啦?”茵茵听出了他的反常,从听电话开始就觉得他有点压抑,原以为是还没走出对秀梅的伤感,现在觉得应该不是这么简单。
    “没什么……”
    “你快说,不说以后不理你了!”茵茵连催带骗地说。
    本想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经不起一再追问,终于把翻译事故和盘托出。茵茵听完也是心中一凛。同是做翻译这一行,知道翻译错误意味着什么,靠口碑吃饭的行业,名声是多么的重要。不由得心中大叹,人生多舛。
    挂了电话,茵茵久久不能入睡。心里担忧双重打击启先能不能挺过去。思前想后,决定向公司请假,到玉城市去找启先。
    去前已有心理准备,真正坐上开往玉城市的大巴后才发现远比想象的偏僻。进入玉城市的地界后,两边的高山就狭逼起来,从车窗望出,山峰迂回连绵,公路就是在群山之间蜿蜒起伏,几个转弯后,茵茵便觉得天旋地转,胃部痉挛。爱情的力量真是强大,它能让人义无反顾的奔赴未知的世界,毫无保留的奉献自己的一切。
    临近玉城市,地势开始平缓,视野开阔起来,两边的楼房密密匝匝的有了城市气息。茵茵舒了口气,人也放松了。心里想启先见到自己会是什么情况?高兴、激动还是惊讶?
    茵茵还在遐想,汽已经进站。一下子大批的摩托车、三轮车涌向乘客,把她吓了一跳。广州已经禁摩,这里的摩托车还到处乱窜,有的还不戴头盔。出于安全的考虑,她急冲冲找到附近的电话亭给邓启先打电话让他来接。
    接到茵茵电话说她在车站着实让邓启先吃了一惊。事先没通知,来到了才说,确实是挺意外的。一个女孩,跑那么远来探,心中的感动让邓启先眼睛热热的,当即向单位请假,直奔车站。
    候车厅里,远远就见到了茵茵。合身的连衣裙,头戴一顶太阳帽,正坐在座位上翻着杂志。出众的气质,让她即使在人群中也能一眼看出来。
    邓启先快步走到跟前,说:“你来到了才说,让我一点准备都没有。”虽然语气平静,却有掩饰不住的开心,这是久垾逢甘露后的喜悦,是阴雨连绵后的天气放睛,虽然欢喜却不敢张扬,云淡风轻中蕴藏着压抑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