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韩冰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突然有一种时空错乱的幻觉。
这是丘州么?那居然是…山?
已经是夜里了,远处巍峨的雪山高高耸立在天边,衬着那静谧的夜空,居然是那么的蓝。一轮淡蓝色的满月高悬在宝石一样的夜空之中,月华入练,仿似水银泻地一般。
又是一个满月之夜啊。韩冰拍了拍脑袋,当头顶上褐黄色的尘沙扑簌簌落下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自己并不是在梦里。
可不是在梦里,又是在哪里?
此刻,曹云的“风棺”圆早已经被撤去,而他仍旧站在一片砂地之上。可与白日里不同的是,这里的砂,居然是白色的。
原来,那“雪山”,却只是白色的砂山么?
放眼望去,不远处,银白色的沙海之上,却耸立着一座巨大的石阵。
那石阵约莫有数百丈方圆,却是由一根根奇特的戈壁石柱组成。戈壁石柱呈黑色,千年的风沙打磨下,让这些石柱显现出古怪嶙峋的模样,仿佛从白色沙海下探出的一根根魔鬼的巨爪。当这样的想法刚刚在韩冰脑中形成的时候,便不由得让他打了一个寒颤。不错,实在不寻常了。普通的戈壁石形状大小不一,根本没有任何规律可循。可眼前的隔壁石阵,却好像是有人特意打磨雕琢成眼前这副样子一般。石柱每一根都大约有十丈高,两丈宽,外形虽然古怪,排列开来却似乎在遵循着一种古怪的阵法。几十根巨大的石柱围绕中心排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向圆的正中看去,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方形石台。
白色的砂,黑色的石柱,青色的石台。这个古怪的石阵就好像是一场来自远古的祭礼,一场没有终点,孤独的盛宴。无论当时的场面有多么盛大,千年之后却只留下了岁月的永恒。月光如水,风声呜咽,只有时光在这里匆匆流过,肆意宣泄着那种驾驭一切的嚣张。
一时间韩冰竟看得呆了,一股莫名的敬畏之情涌上心头。直到,他的耳边出现了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曹大哥,我们进来多久了?”
这是雨薇?韩冰终于将思绪收回,这会才想起自己到底是如何发现这里的。自己被扩大的“风棺”守护,被迫“钻”进了那毁天灭地的沙暴龙卷。而当刚刚“钻”进去的那一刻,韩冰便被一股沛然大力震昏了过去,直到现在才醒来。可脑海中的这一切记忆,都无法和眼前的一切联系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向雨薇看过去,却只见雨薇的情形倒是比自己要好一些。金色的长发披散在她的肩上,显得有些凌乱。看起来,她已经醒了一阵子了。
等下,“进来”?!
韩冰突然意识到刚才雨薇口中的这个词,不由得惊叫出声:“啥进来?喂!娘个西皮的,你们的意思…该不会是说…咱们…?!”一边说,韩冰一边瞪大了眼睛。
曹云抬头看了韩冰一眼,刚才维持焏术显然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此刻便显得有些狼狈。他苦笑一声,对韩冰接话道:“默言,你猜的不错。我们…现在正在龙卷风的正中心。”
“啥?!”韩冰难以置信的望向四周围。安静的夜,淡蓝色的满月,骨白色的沙海,神秘的戈壁石柱。这看似平静的世界,居然正处在看似毁天灭地的风暴正中心!混沌和秩序在这里交融,在这透着神秘的美丽下,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和癫狂。
“这…不可能吧?”韩冰仍旧惊疑道:“按照龙卷风推进的速度,这儿不早就应该过去了么?这些东西也早该化为平夷了啊?”
曹云摇摇头,显然之前也已经考虑过韩冰的这个猜测:“沙暴龙卷没有散,你如果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到些…动静。而且,虽然你们都被龙卷震昏了过去,可吾辈一直清醒着。我们从龙卷正中穿入,来到中心,然后就一直留在这里,并没有第二次穿出那道龙卷…”
曹云说的没有错。此刻,若是仔细倾听,便会发现远处雪白的沙山之后,一阵如闷雷般的声音不断传来,和龙卷风的狂音颇为相似,只是声音要小了许多。而且蹊跷的是,这声音似乎没有源头,好似来自四面八方一般。
“看起来…”曹云接着说道:“吾辈三人,连同这沙,这石,这里的一切都被裹挟在风中,连同这龙卷一切,在幽州界内一起…狂奔…”
“有人在这里…”听了曹云的分析,韩冰惊讶的有些说不出话。
“藏下了一个世界。”雨薇叹了口气,似乎没有理会韩冰那个震惊的眼神:“我们羽人体质特殊,寻常的医药都对我们无用,只有充沛的月焏术力才能使我们身上的伤口愈合。也正因为如此,我们羽人天生对月焏术便有一种特殊的感知力。”说着,她向四周围看了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敬畏:“而在这沙暴龙卷的风眼之中,这里的焏术力…是薇儿根本无法想象的。”
“咋说?难道比月冢还要厉害?”韩冰不由得奇道。
雨薇摇摇头:“不太一样,怎么说呢。月冢更好像是一个宝库,宝库的大门是紧紧锁着的。如果没有月耀之晶作为钥匙,我们只能从门缝之中窥探它的力量。而这里…”说着,雨薇顿了一下,似乎正在努力寻找词语解释眼前的这一切:“这里的焏术力好像就在那里,浓郁,澎湃,又很纯粹。似乎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大漠之上,白昼艳阳高照,夜晚明月高悬,本就是日月两种焏术力极其充沛的地方。”曹云接着补充道:“而这龙卷风眼之中无云无雾,又被四周围的风墙隔绝,千万年以来便能集最纯粹的日月焏术力量,汇于其中。随便什么种族,哪怕是最普通的人族,只要在这世界中生活,也能成为一名顶尖的焏术师。而有人似乎就是为了达到这一点,才特意维持了这样的一个世界。焏术力集于其中,不扩不散;龙卷风墙隔绝于世,不灭不息。藏沙石万物,远离尘世喧嚣。这样一个世界其实更像是一个结界,一个只能靠顶级焏术维持的天地。”
这是一个被焏术所隔绝,被世界所遗弃的绝地,一座被遗忘之城!
“幽州不灭城!”
三个人忽然异口同声。
除了那个最隐秘的种族,又有谁能用如此大的手笔将自己隐匿于这狂乱之巅?这里是凡人根本无法涉足的绝地,这里的世界,常人根本看不见,摸不着,甚至在地图上都无法标出这座城市的位置,因为它本身就在不断的移动,这是一座移动的龙卷之城!慕容瑾没有打诳语,他在地图上所标明的,只是不灭城经过的位置,仅此而已。
罗刹,一个被遗忘的种族,一个焏术之族!
“这儿就是不灭城!寂花宫就在这里!”正当韩冰激动地无以言表之时,曹云却突然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小心,有人!”
说着,手舞足蹈的韩冰便被曹云一巴掌按在沙丘后,差点啃了一嘴沙。
“喂!”韩冰很不满意的抬头,却只见雨薇也被曹云拉了过来,满脸的紧张。他皱了皱眉头,没有继续说话。
顺着曹云的目光看去,却正是那个古怪的黑色石阵。午夜的风穿过石阵,发出一阵阵低低的呜咽。
“冰哥你快看!”羽人的视力好,首先发现了端倪。
顺着雨薇手指的方向,在淡蓝色的月光下,石阵的中心,青色的石台之处,遥遥走来一名女子。
只是在那一个瞬间,韩冰竟然呆住了。
实质上,美丽也只需要一瞬间。
女子只穿了一件黑色的罗袍,水一样的月光从她身上倾流下来,像是一场迷离的梦。
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韩冰的视野里,女子只是极远处一抹不太分明的倩影。女子用黑纱遮面,甚至连五官都看不分明。可即便如此,哪怕她的出现只是那么一个小点,只是那弹指一瞬,一种勾人心魄的美丽却猛地从心间炸开,涌上脑海,久久不能平息。
这便是幽州罗刹!集各种幻术媚术于一身的罗刹!妖冶是刻在她们骨子里的风媚,随手拨弄的便是一场美幻到不太真切的虚梦。
韩冰不由得吐了吐舌头,强行定下了心神。之前,他见过的罗刹族女子也只有雪姬一人而已。而那时的雪姬早已废尽所有功力,流落于尘世。即便如此,那姿容在青,凉,丘,林,燕五州也能算得上是国色天香。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真正不灭城中的罗刹女子竟能将美丽二字演绎至此!
千年的寿命,绝美的红颜,似乎是人们自古以来便不断追求的两个梦想。可如果当这两个东西同时实现的时候…
受到诅咒的种族。
不知怎的,韩冰却突然想起了雪姬口中的这句话。
远处,黑衣女子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远处的三位不速之客。她缓步走上石台,翩衣坐下,却开始在手上拨弄着什么。
于是,月夜下,便传来了一阵琴音。
那是一张古瑟。
如练的月光,银白色的沙海,静谧的古阵,美到极致的女子。这一切如梦幻般的图景下,那瑟琴之声也能美如天籁。
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这么想。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那参差不齐,完全没有节奏,没有旋律,甚至连音准都丝毫没有任何章法可言的“琴瑟之声”回响在耳边之时,韩冰差点有种吞下一把沙子的冲动。
“哎呀娘哎,这也叫奏琴?大爷我宁愿听马王爷吹笛子啊,老天爷!”
于是,曹云和雨薇同时露出一个苦笑,他们也完全不能理解,这么美丽的女子为何弹一首…如此糟糕的瑟琴。或者按照韩冰的话讲,弹得这么烂也就算了,还非要在外面弹,生怕别人不知道这里有个音痴一般。
凌乱的瑟音回响在石阵之间,在嶙峋的古怪石柱间徘徊,发出一阵阵古怪的共鸣,再加上那呜咽的风声,说不出的古怪滑稽。
“娘个西皮,受不了了!”不一会儿,韩冰便忍不住了:“听这琴瑟比见了死人还难过,可偏偏她还就是不停!待大爷我好好教导教导她!”说着,他便要站起身朝石阵走过去,却突然被曹云拉住了手。
“活死人你为何…?”话说到一半,却只听雨薇小声惊道:“冰哥莫急,你快看…!”
原来,远处黑色的石阵中,突然出现了一阵不寻常的响动。
黑色的石阵中,鬼魅般的冒出一条条枯瘦的黑影。
那黑影冒出的极为突然,仿佛是从黑色的石柱中钻出的一般。从形状上说,那黑影似乎是一道道人影,可以人族的眼光来看,那人影未免也太过于干瘦单薄的一些。如果说奏琴女子的身高和人族相仿,那么这些黑瘦的人影便都要比她矮上一头。佝偻的躯干,细长的手臂,他们身上任何一个部位似乎都在显示着一种无处不在的畸形。
等下,手臂?
当韩冰使劲揉了揉眼睛再次仔细看去的时候,竟陡然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每个人竟都有四条手臂!”
韩冰绝对不会忘记,在丘州城下自己所见到过的四手幽魂,他也绝对不会忘掉那种长着四条手臂,在自己肩上留下一道伤疤的尸鬼。郑乾在冲击第三鬼阵之时,正是这种四只手的怪物鬼阵,差点要了郑乾的命。
原来,这竟就是罗刹!之前,只是听雪姬提起,韩冰还不敢断定这其中的联系,可当他亲眼见到的时候,便能够断定,银月钢火城下的第三鬼阵,竟就真的就是罗刹之魂!
罗刹族,原来是住在石柱之中的么?
再向远处看去,那些长着四只手臂的罗刹族…男人,竟像是受到了那难听瑟声的召唤,蜂拥般向石台奔去,像是赶去朝圣一般。不一会,约莫四十多个罗刹男人便一齐拥到了石台周围,一个个扑倒在地上,长跪不起。看那阵仗要是放在人族,和迎接皇帝出宫也没有什么分别。
然而,大家再怎么着急着赶,也总是会有落下的一个。月光下,从最角落处石柱中,慌慌张张的跑出最后一个罗刹,像是做错了事情一般,跪在队伍的最远端。他的身体,竟好像在微微打着颤。
不过,石台上的女子却好像并不在意这一切,换句话说,罗刹族男子在眼前的跪拜对于她来说就仿佛不存在一般。
瑟声依旧,不一会,台下的罗刹男子,开始了一阵齐声的吟唱。
那是罗刹族的古语,曹云韩冰和雨薇都无法听懂。可当这一声声吟唱在远处响起的时候,他们三人的心里却陡然间多出一份莫名的敬畏,好像有一种力量融在这吟唱之中一般。吟唱在石阵中共鸣,仿佛来自上古的洪荒。
这是一场祭礼,没有人能看懂,却能震彻在心间。不需要语言,不需要沟通,这简简单单的仪式却透着一种凝重的沧桑。没有人知道罗刹族将这样的祭礼延续了多久,只知道在这样的祭礼面前,仿佛一切都能成为一种亘古的永恒。
于是,石台的周围,亮起一个圆形的法阵。
韩冰见过以精血为引的焏术阵,可眼前能够本身发光的法阵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法阵很大,笼罩在石台周围,发出一阵阵幽光。在淡蓝色月光的辉映下,显得有些莫名的静谧。
祭礼的时间不长,吟唱也只持续了一炷香的功夫。随着吟唱的结束,地上的法阵也渐渐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此时,瑟声才终于停了下来。黑衣女子从地上缓缓站起身,冷冷的扫视着周围。
猛然间,台下跪拜的罗刹之中突然响起一声惨叫!那名角落中迟到的罗刹男子突然化为一阵诡异的黑雾,消散在风中。
而其他的罗刹男子仍旧跪在那里,好似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
黑衣女子点了点头,黑色的面纱下看不清她的表情。缓缓的,她抬起自己的左脚。此时,韩冰才注意到,她黑色的长裙下却似乎是赤着双脚的。
人群中终于发出一阵响动。领头的罗刹族男子从地上站起身来,紧走两步来到女子的身前,卑微的跪下,亲吻了一下女子的足尖。随后,他悄悄退去,消失在不远处的一根石柱之中。其他的罗刹男子也都一一站起身来,重复着刚才的动作。跪下,亲吻足尖,退去,又都鱼贯般的消失。
不一会儿,石阵中又恢复了冷清。
当最后一个罗刹男子退去之后,女子这才缓缓将自己的左脚放下,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这一切发生的快,去的也快。不一会儿,这这诡异的世界之中,又只剩下了曹云他们三个人。
可这一切在他们的眼中,都开始变得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