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否是挑拨,姜琮月都只能让它,是。
纵然和皇后有过矛盾,可她这一场逆风一战彻底把大皇子带到了绝对劣势,姜琮月心中仍然会体面地敬佩她。
接下来就交给她。
大皇子越恼怒、越憎恨、越仇视,就越有可能出昏招。
她要的就是他冲动的那一瞬间。
都有前人的性命在为她造势了,皇后留给她的,不会有更好的时机了。
姜琮月在伞下往前走,脚步溅起雨水,在大皇子身前停下,俯身行礼。
“肃王殿下。”
听到这声称呼,本只沉下情绪沉默不语跪着的大皇子猛然眼皮一紧。
他缓缓投过来的目光幽冷而近乎阴毒,似乎是勒在姜琮月脖子上的铁丝绳,迫不及待把她勒紧,活活绞断脖子。
这个王位都是拜她所赐。
看着他眉头都因为压抑愤怒和恨意而跳动,看似平静的眼中其实已经风雨欲来,姜琮月微微笑着,只有一种欲望在燃烧。
想把他斗在马下,杀了他的欲望。
“您也不必太着急了,皇上正请了薛成琰在里商谈,您一时半会儿跪不出个结果。”
“要请罪吗,怎么也得本人请才有用。”
大皇子久久地看着她,半晌后竟然凭克制力将目光挪回了前方,淡然看着雨中的大殿,冷淡地呼入了一长口气。
缓慢地说着,每个字都像是把姜琮月在他嘴里咬碎了一般:
“本王是自愿请罪。”
姜琮月笑着屈了屈膝:
“看来您和您的母妃一样心急。”
“陈贵妃想做武惠妃,却不知道儿子是不是李瑁?”
大皇子一瞬间青筋暴起,竟然差点忍不住想在这里掐死了她!
历史上武惠妃倍受宠爱,生有许多子女,因而狂妄自大,勾结权臣欲构陷王皇后上位,王皇后被她逼死。
可即便如此,武惠妃的儿子也没有登上皇位,竹篮打水一场空,她自己也落得郁郁而终。
三言两语就能让他如此愤怒,姜氏真是世上第一个人,大皇子浑身杀欲暴起,可随后姜琮月已经起身离开,淡淡留下一句:
“不早了,臣妇忙着去协同二公主操持皇后娘娘丧仪,肃王殿下,您慢慢跪,跪到皇上原谅您母妃为止。”
羊角灯笼的光被她踩在脚下,忽明忽灭地走远了。
大皇子脖颈青筋绷紧,又一次叩首道:“父皇,请彻查此事,母妃绝无可能如此愚蠢狂妄,残害皇后!”
“求父皇明鉴!儿臣愿以性命担保!”
“父皇!”
姜琮月在宫门外回了回头,只觉得可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当然没有人有那么蠢,会认为陈贵妃当真胆大包天到敢刺杀皇后。可是不需要定罪啊,大皇子还没有想明白皇后的用意。
她不需要定罪,她只需要疑云。
皇后不是要陈贵妃死,她只是要那把刀永远握在陈贵妃手里,哪怕日后有人推举陈贵妃为后,这把刀也会永远插在陈贵妃和后位之间,形成无法逾越的天堑。
她要过去,只能踩刀山,下火海。
从某方面来说,皇后的死何其不值,甚至连陈贵妃的罪也定不了。
可最终也达成了所求的结果,一个与皇后刺杀案有关的嫌凶,她不可能会封后了。
皇后是聪明人,姜琮月早就发现,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获得什么,而非为了报复什么,报复是不值得的。
这一切积压的太久,她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报复,就把自己的命押上了。
她终于为自己不值得了一次。
惜命的人,怎么会懂一无所有,只有自身性命一搏的人,被逼到了死处的决心呢。
…
陈贵妃麻木地跪坐在地上,两眼空洞而恐惧地流着泪,靠着床榻,养尊处优、涂着蔻丹的手从榻沿垂下来,微微发抖。
她抬眼看向前方,那是皇后死的地方。
她被关在这里一步也出不去,血泊已经被宫人擦掉了,可她还是好像能闻见那浓郁溅出来的血腥味。
她不知道怎么了,皇后为什么会这么对自己,她根本什么都没做过,她和皇后没有任何纷争,为什么会这样?
门忽然打开,太监引着人进来,她一看是大皇子,顿时立刻颤抖着撑住床榻站起来,颤声道:“亦昶!”
大皇子走进来,压下了所有愤怒与担心,握住她的手道:“母妃,一定是有人栽赃你的,现在嫌疑最大的人就是皇后自己!母妃,千万不要慌张,儿臣一定会查出真凶,带母妃出来……”
他许多年来从未和陈贵妃如此亲近,有相依为命之感。
到此刻,即便是身陷如此天大的危机,他也觉得宽慰,是可以解决的……
可就在听到他的话后,陈贵妃手一凉,缓缓地将手抽出去。
大皇子顿住了。
陈贵妃缓慢地说:
“亦昶……”
“是不是你害了皇后?”
陈贵妃久久无语,竟然有几分冷静。她看着大皇子错愕的不敢置信的表情,心中已然渐渐有了决断。
眼泪干了,她都再哭不出来了。这个儿子,和她的父亲一样狼子野心,甚至比她父亲更甚。
她缓缓说:“你是要母妃也自尽吗?”
大皇子脸色骤然大变!
陈贵妃是当真把皇后当姐妹的。她与皇后相处十几年,哪里不了解她的性格,如非被逼到了绝处,断不会如此果断了结。
她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事值得皇后如此报复自己,她唯一能错的,就只有亦昶。
陈贵妃目光冷静,颤巍巍说:“谢锦屏栽赃皇后的事,不会是你做的吧?”
大皇子的双手颤抖,逐渐攥握成拳,嘴抿成线,几乎带着他二十年的咬牙切齿:“母妃何必问我这些,我们是母子,最应当齐心的。”
陈贵妃却摇着头,冰冷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已经拼凑着想明白了,栽赃皇后,那推二公主落水这事八成也跟他有关系。他要脱罪,还要借刀杀人。
皇后如此恨自己,都是被儿子牵连的。
陈贵妃闭上眼叹气:“你出去吧,这个罚,我认了。”
大皇子眼瞳一缩,还要开口,陈贵妃已说:“你还不明白吗?皇后为的就是断绝我做皇后的机会,不管你能不能证明我无关,朝臣都不会允许我清清白白封后的。”
“我会自己去请罪。”她慢慢道,却很清醒,“凶手不能是我,也不能是皇后,只看我的诚心,能不能打动陛下了。”
陈贵妃往里走了,大皇子还僵硬地站在原地,伸着的手似乎还在想去拉她。
可那衣裙便这样错开了,像小时候他被送出宫去想捉住母亲的衣角,也是这样抓不得,门就已经关上了。
陈贵妃的女官是唯独一个守在这里的人,面上也落下了泪。
“大殿下,请回吧。”
他沉默半晌:“母妃会如何请罪。”
女官说:“您不用管,为儿子承担后果是母亲应当的。”
大皇子浑身绷紧,似乎难以理解,更不愿意接受陈贵妃的举动。明明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陈贵妃登上更高位,为什么如今反倒要陈贵妃为他去请罪了?
为什么?
“大皇子,您走吧,您呆久了,贵妃娘娘就不像是诚心的了,像是您唆使的。”女官苦口婆心,她心中很不喜欢大皇子的行径,但又是陈贵妃的儿子,只得多劝两句,希望他不要再给陈贵妃添麻烦了。
明明没有他的狼子野心,陈贵妃可以一辈子做她的富贵闲人,安稳下去。
于是女官的话狠了些,希望大皇子明白他做错了什么。
大皇子沉默许久,塌下去的肩骨顶着嵌着麻布的素白袍子,冷风簌簌吹动衣角。他转过头,大步决然地走了。
陈贵妃跪在殿中,双手合十,仰头滚下泪来。
“你们推我往上走,是白费筹谋啊。”
她解下所有钗饰,素着头发,向皇后平日坐的地方磕头。
“姐姐,你心里太苦了,但也所幸,你不是安排服毒,日后再被人查出来的,而是当着我的面,叫我心里知道怎么回事。”
“纵然与你的过世有关,可人人也不会信我如此胆大包天,当面刺杀皇后。”
“你只是想叫我别做皇后,却给我留了一线生机。”
陈贵妃颤抖着将额头抵在手上,回忆起和皇后相识的这一二十年。
前半生,她的日子太好过了。
她的命运,在这一刻终于彻底转折。
…
“跪。”
“起。”
二公主跟着皇室后辈们,麻木地在灵前叩首。
姜琮月站在人群后,随着她的眼神,宫女上去把公主皇子们扶起来,换宫人们上去跪。
二公主被丫鬟扶着走到一边,仍然失着神,看见皇后的棺椁她就觉得荒唐,到现在还恍惚。
大公主过来,皱眉担心地问她:“阿昭怎么这样?”她记得二公主一向和皇后关系不好。
姜琮月感觉到二公主攥紧了自己手,说:“没什么,就是太突然了。”
大公主也皱眉点头:“正是,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我从未发觉陈贵妃竟然如此面目可怖。说白些,难道这几日……她也等不得吗?”
宫里人人自危,不敢沾上一点霉头,陛下如今正是盛怒,审问了几天几夜,连今日也未曾出面。
皇帝那边竟然也当真不派别人主理皇后葬礼,只让姜琮月协同二公主。
二公主心神恍惚,年纪又小,姜琮月的身份更是不合适,她总觉得有些不太对。
此刻看见大公主,正好灵机一动:“大公主,陛下说宫中没有人能主持葬礼,淑妃不合适,太后娘娘也不合适,毕竟规格不可越过元后——便让臣妇协理二公主。可臣妇未曾知道皇家规矩,又是新妇,实在汗颜,也担心二公主,若您有心,可否劳您过目看看?”
大公主当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好啊!”
她脾气很好,当年驸马纳妾也闹不起来,还是顾西望给她送去了十几个美男狠狠治的驸马。
如今有事需要她,她没有推脱的。身为内廷长女,她也知道自己来主事最体面。毕竟也立府成婚多年了,论年纪她还比姜琮月大些。
姜琮月十分感激地和她交接了起来:“等到命妇和大人们来叩拜,您稍稍安排一下就是了……”
看着两人过去商事,二公主在廊下怔怔地看着,又仰起头看天上落下的阴沉的细雪。忽然觉得失去了力气,扶着柱子坐在廊边。
忽然间,有人轻轻拍了她的头顶一下,二公主抬头一看,这人已经猴子似的跳到她身旁坐下了。
“在干嘛呢?皇后死了,你这么伤心?”
身旁是顾西望欠扁的声音,阿昭忽略他脸上故作自然的姿态,继续抱着膝盖发呆。
“我才发现她没那么坏。”她忽然细声说。
顾西望上次和她吵架,被她说油滑媚上之后就没再跟她说过一句。听到这话,他一愣。
他傻眼地转头看着她,看见冷风吹过她的鬓发:“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坏女人,一定要我不好过,她才心里好受。可是现在她这样了,倒叫我不好受了。”
听阿昭讲完了整个过程,顾西望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世界原来如此的不单纯……原来人人都在装。装知道,装不知道。装清醒,装堕落;装明白,装糊涂。
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跟阿昭一起萎靡地坐在那儿。
许久他说:“那你要原谅她吗?”
阿昭茫然说:“我不知道。”
厌恨了太多年,猛然间知道她真实的样子,让阿昭立刻转变印象,她也是做不到的。可是要继续厌恨下去,似乎也为难。
顾西望沉默了,埋头抱着后脑勺,像一条大狗似的蹲在那儿,嘟囔道:“就知道你心软……”
“不,我不心软。”阿昭却突然抬起目光来,坚定地看着前方,从廊下站起来,顾西望愣了,从双手桎梏下抬起头看着她,二公主已经压着衣裙,往前走去。
“我不会原谅亦昶,我会让他后悔,知道害我的代价。”
顾西望久久地看着她离去,许久抱着后脑勺呼出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耸耸肩,神情却像是欣慰。然后一瘸一拐地从栏杆里翻出来,跟上去,越走,腰越直。
命妇们陆续进宫来了,姜琮月低眉顺眼地跟在大公主身后,随着大公主打招呼。
大公主有些分身乏术:“琮月,你去那边指引一下勋贵内眷们参拜,我这边顾不过来了。”
姜琮月答应了是,过去却猛地撞到一个人。那人脸色变了变,拉尖了声音,问:“皇后娘娘丧仪,你怎么在这里胡乱行走!谁给你的胆子!”
“你懂不懂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