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一万人马不停蹄,饮食诸事尽皆在鞍鞯之间匆匆而就。幸得先前已传讯各州府,沿途补给诸事安排妥当,一路畅行无阻,终是顺利抵达青州。
依着既定之计,在此处停歇休整四个时辰,而后便要一路疾驰,再不作逗留,直往登州而去。
虽时日紧迫,杨炯却仍随着卢启四下奔走,安置一众士兵歇息。那欲补眠者,自有独立营帐以供暖休憩;难以成寐之人,亦可少量取用些高热量的吃食,茶点皆可随意自取,用以舒缓周身乏累。
诸事安排妥帖,杨炯方欲返回稍作小憩,却见青黛匆匆奔来。那生得如娃娃般的面容皱作一团,眉心间尽是急切之意。
杨炯见状,不禁微微一怔。
这青黛独自执行过诸多任务,手刃之人不计其数,后来护卫在杨文和身侧,历经之事比之寻常人等一生所历还要繁杂,眼下能令她这般慌了心神的,想必是出了天大的变故。
青黛疾行几步,将杨炯拽至僻静之所,低声言道:“登州那边出了事。原本预备的渡海大船,前几日忽地燃起大火,幸而察觉尚算及时,可船只终究损毁大半。后经详查,烧毁者为数不多,多是被人凿穿了船舱,更有甚者,船舵、桅杆亦遭破坏。
现今京东东路转运使孙幼勖、登州府尹梁非凡,正竭力抢修、筹措船只。只是据内卫传来的消息,最快也要十日方能勉强凑齐。”
“可是里应外合,敌国蓄意作乱?” 杨炯看似问询,然语气之中却满是笃定。
青黛重重颔首:“正是。内卫的兄弟发现了高丽人的踪迹,那船舵驾驶舱与船底皆遭损毁,数十船工罹难,显然是有内鬼联合了外邦作祟。”
杨炯垂首沉思良久,复又问道:“可曾见倭人的踪影?”
“眼下尚未察觉,不过内卫发现倭国藏人府的谍子在登州异常活跃,恐也难脱干系。” 青黛揣测道。
杨炯再不多言,催促青黛速去歇息后,自己也没了困意,顶着一对黑眼圈,寻了处阳光尚算充足之地,倚靠在墙根下,凝眉思索起来。
“可是出了事?” 杨渝款步自远处而来,将一杯茶递与杨炯,而后交叠双腿,也倚靠在墙根之下,与他一同饮茶、晒暖。
杨炯饮了一口茶,神色淡淡:“登州失火,船只损毁大半,修复完好至少需十日。”
杨渝闻听此言,不禁一愣,惊问道:“可是高丽人?倭人?”
“二者皆有可能,更或许是里应外合。登州局势繁杂,向为多国情报汇聚之地,金国近侍司、辽国安抚司、高丽义禁府、倭国藏人府,多年来屡禁不绝,除却通商这一主因外,想来是有人暗通外国。
此次我等出兵,最忧心者莫过于高丽与倭国,以他们那谨小慎微的脾性,必然会先下手为强。幸而知晓我等作战意图者皆是大华高层,众人虽说利益有别,但亦明白此刻大华正值关键之际,边境务必要安稳。
正因如此,此次作战的后勤保障方能全力支持。为的便是一战震慑此三国,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故而,我等进攻金上京的意图,想来不会泄露,也正因这般,他们才会狗急跳墙,不惜暴露内应,也要毁了我等的船只。” 杨炯神色凝重,条分缕析娓娓道来。
杨渝轻移双腿,换了交叠之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双腿交替间,衣袂轻拂,偶尔露出那圆润饱满、透着力量之感的大腿一瞬,半遮半掩间,潇洒肆意,端的是一半英姿藏春意,半点柔韵敛锋芒。
“啊 ——!你踢我作甚?” 杨炯捂着屁股大呼。
杨渝瞪他一眼,震了震下身衣袂,将那修长双腿敛藏其后,不愿与这臭弟弟过多纠缠,径直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杨炯悄无声息地回瞪一眼,饮了口茶以掩尴尬,轻咳一声道:“青州至登州,骑兵全力驰骋,两日便可抵达。我打算先行启程,前往登州联络当地船行,筹措船只,顺便会一会那登州官场众人。”
“此刻便走?” 杨渝轻声问道。
“嗯!早一刻是一刻,登州外海他国船只不少,我设法弄来几艘,也省得大军在登州长久滞留。这一万兵士,便有劳杨姐姐费心了。” 杨炯言辞恳切,郑重其事。
杨渝微微点头,目光凝重地望向对方,语重心长地叮嘱:“即便你如龙游沧海,也万不可小瞧了那些潜藏暗处的蛇虫鼠蚁。我知你聪慧过人,脑筋转得比旁人都快,这一点我自是放心。
但你需牢记,高丽与倭国那帮子人,最为阴险狡诈,他们行事素来只重战术,毫无战略眼光可言,做起事来全然不计后果,时常妄图以小博大,同那发了狂的恶犬一般无二。你我性命可比他们金贵得多,千万莫要冲动行事,更不可意气用事,赌气逞强。一路上,务必要时刻提防这些鼠辈的临死反扑。”
“嗯,我自会小心。” 杨炯重重点头,起身便要离去。
“等等!”
“啊?” 杨炯满心疑惑,回首张望。
“还有一事我险些忘却!你那贪花好色的性子也收敛收敛,莫要见了女子便挪不动步!” 杨渝没好气地瞪眼嗔道。
杨炯闻听此言,先是一愣,继而骂道:“这是什么话?说得好像我从未见过女子一般!”
杨渝睨着他那恼羞成怒的模样,嘴角骤然勾起一抹冷笑,眼眸轻转,满是戏谑之意。
紧接着,她轻轻扬起下颌,动作舒缓而优雅,修长白皙的脖颈仿若高贵的白天鹅般舒展,尽情展露着与生俱来的高傲。恰在这矜贵之气四溢之时,她那引人瞩目的长腿猛地一抬,带着凌厉之势将裙摆狠狠踢出,震得裙摆烈烈作响。
继而脚尖触地瞬间却化为绕指柔,蜻蜓点水般轻点地面几下,轻盈得仿若能随风飘起,可那落地的轻微声响,又分明透着不容小觑的力量。随后,她微微屈膝,上身前倾,身姿灵动仿若随风摇曳的劲柳,潇洒肆意之中暗藏三分妩媚,力量与风情完美交融,英姿与妩媚交相辉映。
她的双眸,本是狭长冷冽,此刻却仿若被点燃了一把火,瞳仁里光芒跳跃,满是炽热的戏谑之意。她眨了眨眼,长睫如蝶翼轻扇,方才还冷若冰霜的气场瞬间切换,恰似一只狡黠的小猫,伸出柔软的爪子,肆意逗弄着眼前无路可逃的猎物,那故意营造出的反差,直勾得人心神荡漾。
“哼!臭弟弟!这便受不住了?你这探花郎也不过如此嘛。” 杨渝轻哼一声,倩影徐踱,妙足轻划数下,看着愣神的杨炯,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你……!我有话说!” 杨炯满心不服。
“哦?我且看你如何狡辩!” 杨渝双臂环胸,好整以暇。
“赏花有地有时,不得其时而漫然命客,皆为唐突。寒花宜初雪,宜雪霁,宜新月,宜暖房。温花宜晴日,宜轻寒,宜华堂。暑花宜雨后,宜快风,宜佳木浓阴,宜竹下,宜水阁。凉花宜爽月,宜夕阳,宜空阶,宜苔径,宜古藤巉石边。
而对姐姐这山茶花,浑然不囿诸般规制,春夏秋冬,皆是芳华;东西南北,咸可为景。真率性天然之尤物也,直入吾心。”
杨炯见杨渝被自己这番言语气得柳眉倒竖,气急败坏,眼看着便要冲将过来教训自己。杨炯哪敢与她动手,撒腿便跑,心中畅快无比:哼,敢撩我这探花郎,当真以为我这名号是白得的?调戏你这大姐姐还不是易如反掌。
杨渝追了几步,银牙紧咬,心中气闷难平。本想着逗弄逗弄这臭弟弟,没成想反被他给调戏了,真真令人恼恨。
实则,杨渝确是只将杨炯当作优秀的弟弟看待。诚如杨炯所言,长安权贵就那么些,彼此之间多少有些交集,虽说不上熟稔,但只要不是不死不休的仇敌,见了面总归要有三分情面与三分家情。
这是大家族数百年来沿袭而成的规矩。家族一旦壮大,相互之间多少沾些姻亲,冲突亦在所难免,为免伤情分,即便并非世交亲厚,见了面也会比寻常百姓家亲近三分。
这便是两家即便明面上有些龃龉,二人却仍能安坐倾谈的缘由。杨渝绝非如她所言那般头脑愚笨,实际上她聪明的很呢。
初与杨炯碰面之时,一句 “你无需与我客气,此次我身为麟嘉卫参军,一切但听你吩咐”。前半句讲的是家情,示意不必见外;后半句表明态度,愿听其指挥。
又一句 “这些日子事儿忒多,我还没理清爽”。这话分明是点明,天波府与相府之间发生诸多事宜,自己未曾参与,究竟站在哪边,尚未理清。
再一句 “不过有一点你放心,我杨渝不是那等公私不分之人,决不会做出残害同袍的事”。直接亮明态度,虽说两家存有嫌隙,但自己绝不会公报私仇。
这三句话,层层递进,既明态度,又拉关系,更表立场,足见真心。
杨炯又非愚人,怎会不知她话中深意。不然,那晚也不会与杨渝长谈许久。
那篝火熊熊的一晚,二人看似是杨炯占了上风,实则彼此都在相互试探。杨炯想要激怒她探出其底线与心思,判断她有无揽权之意,有无挑拨之可能;杨渝则要从杨炯言语之中探听相府对天波府、对自己的态度。正因如此,二人才会相对而坐,畅聊许久。
结果不言而喻。
杨炯得出两个结论:其一,杨渝不愿放权;其二,杨渝尚未狠下心来,还处犹豫之境。
杨渝亦有两个结论:其一,相府与天波府还未至不死不休的境地;其二,相府对自己态度总体尚佳,甚至有拉拢之意。
双方归结起来,有一共识,便是杨炯与杨渝有商谈的余地,且可能成为两家关系的转折契机或是恶化关键。
杨渝望着消失在远处的杨炯,暗自啐了一口,骂道:“臭弟弟,敢调戏姐姐,往后有你好受的!”
言罢,整肃面色,莲步轻移,没入营帐之中。
且说杨炯牵过快马,唤上文竹,便要朝着登州先行奔去。
李澈一言不发,周身寒气四溢,翻身上马,死死盯着杨炯。
杨炯被这丫头弄得一愣,疑惑道:“怎么了?”
“哼,你这般懂赏花吗?那你倒是说说,我这瑞香花该如何赏!” 李澈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死丫头!胡说什么呢?” 杨炯老脸一红,反口嗔骂。
李澈驱马靠近,毫无征兆地一拳捣在杨炯腹部,瞪眼道:“这才走出多远,你便开始招惹女子?你对得起我姐姐吗?”
“啊 ——!你这没良心的,下手这般重!” 杨炯捂住肚子,佯装疼痛。
“你少跟我演戏!我根本未曾用力!” 李澈狠声说道。
杨炯被她拆穿,愈发面红耳赤,起身哄道:“梧桐,你不懂。这并非招惹,我是在试探她底线何处。这叫周旋,皆是手段罢了。手段不过表象,不代表什么。”
“你这演技太差!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是如何教你的?真听真看真感觉,你此刻与我言语,我全然感觉不到真心。你瞧那人的腿倒是真语真言真动心。” 李澈嗤笑不止。
“嘿!你这小丫头!你……”
“你什么你?你教我的,人在愤怒之际,且被戳中痛处与真相之时,向来是哑口无言,只会以愤怒掩盖真实情绪。眼神游离,瞳孔变化!那那那,此刻你这难看的假笑,再摸一下鼻子,那便是铁定要说谎!” 李澈眯着眼,揶揄而言。
“李澈!!!”
“一个人愤怒得大喊大叫,说明你猜对了一半;一个人在愤怒中沉默不语,则说明你所言全对!你教我的嘛,姐夫!” 李澈对上杨炯那恼羞成怒的眼眸,丝毫不惧,昂着下巴,满是嘲讽之意。
杨炯狠狠瞪她一眼,打马疾驰而去。
李澈嘟嘴冷哼,紧随其后:“抑制自己免于愤怒最好的办法是:当别人愤怒时,你便冷静观察那是怎样的一副德行!”
“你有完没完!我教你是让你对付别人,你全用在我头上了,你可真是个‘好’妹妹!” 杨炯回首怒骂,将好字咬的极重。
“哼!我之前小瞧你了!此刻我要与你寸步不离,我看你还如何赏花!” 李澈嘟嘴瞪眼,大喊着回应。
文竹在一旁瞧得兴起,见杨炯吃瘪,嘴角止不住上扬。被杨炯瞪了一眼后,非但不躲,反倒回瞪过去,眼眸之中满是戏谑。
杨炯彻底无语,顿生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荒谬之感,当下看着李澈那得意模样,骂道:“少说话对于女子而言乃是一种装饰,装饰简朴,方为绝美。”
“好!我有不说话就抽搐的怪病!姐夫可要见识见识?” 李澈嬉笑着挥舞着拳头。
“啊 ——!”
杨炯心中凄苦万分:往昔是技不如人,如今连口舌之争都落了下风,这世事变幻,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呐!
想到此,他便紧紧闭上双唇,不再言语。只剩李澈还在一旁自顾自地聒噪个不停,不多时,三人身影便渐渐被飞扬的尘烟所吞没,消失在了茫茫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