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丧失拥月的资格
作者:张炖梨v   成为反派白月光的那些年最新章节     
    温月八岁的时候,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换下行动不便的衫裙,专门买了两身窄袖锦袍,央着容山隐把她的乌发拢成高挑的马尾,这样打架方便。
    明明是韶秀娇艳的少女,却扮作清俊儿郎,任谁看了都会说温月暴殄天物,浪费这张柳夭桃艳的脸了。
    温月比以前更皮,容山隐教她画画、写字,她静不下心。容山隐一转头念书,她望着庭院里高大的背影,趴在小臂上就呼呼大睡。
    等细微的鼾声响起,容山隐回头,知温月倦极,也不去打扰。
    庭院里挂着两只花灯,是温月下山的时候,从镇上给容山隐带的。竹灯上的薄纸遭受风吹雨打,早就湿软破损,里边的蜡烛也燃尽了。
    好几个晚上,容山隐摘下花灯,捧在怀里,用新的彩纸与浆糊,一点点帮它修复骨架,蜡烛也换了新的,能燃很久。
    如今,花灯被颤动的烛火照出一片朦胧的流光,倾泻温月的眉眼间,金芒映出她额角毛茸茸的碎发。恍惚间,容山隐想到金乌西坠,夕阳覆没温月双肩,她站在庭院里带着刚猎来的战利品对他笑,那时金光涌动,她的身影也是这样绒绒的,仿佛镀了一层金箔。
    容山隐没再打扰温月睡觉,他去了一趟温青的屋舍。
    温青看到容山隐来,想起前些日子的事,叹了一口气:“小主子做好决定了?”
    容山隐颔首:“谢献杀我父母,这个仇,我总得报的。不报家仇,枉为人子。”
    “那阿月……”温青已经不敢想象女儿知道兄长离开会有多难过了。
    “此行凶险,谢氏一族又势大,于庙堂中只手遮天。我没有完全把握能全身而退,且试试罢了。既如此,我希望阿月不要涉足这件事。”
    “阿月不听劝啊。”如果容山隐要走,温青几乎能想象到,温月也会连夜收拾行囊,跟着兄长一块儿去遥远的京城。
    女儿胆子很大,天不怕地不怕。
    容山隐心意已决,他垂下浓长眼睫,思索了很久,说:“我会有办法舍下她。”
    而且是一个一劳永逸、不再让温月有机会纠缠他的好法子。
    -
    温月九岁的时候,兄长对她的态度古怪,既亲又疏。
    他会教她做许多事,其中包括做饭、梳发、挑选衣饰环佩,偶尔温月懒倦,她满炕打滚都没用,容山隐不为所动,心意已决。
    有时候,温月觉得兄长太严苛了,她一边吃容山隐煮的奶羹,一边抱怨:“哥哥又不会离开我,何必总要我梳发。我看不到后脑勺,举着手好酸。”
    容山隐不得不夸赞一句温月的敏锐。
    手里的汤勺扑通一声砸在甜碗里,他不动声色捡出来,递于井水里冲洗。
    “还是要学,不能事事都倚仗兄长。”
    不过很明显,温月从来没有想过容山隐会有离开她的一日,因此她只是开一开玩笑,并没有上心。
    温月到底还是一个乖巧的妹妹。她对兄长的抱怨不过寥寥几句,容山隐要教,她还是很乖巧地学。
    今天温月会打辫子了,明天温月会梳双髻了。
    她学会了青绿色不能搭配艳红,学会了熬汤要最后放盐。
    她学会了好多好多,每次学会一样,娇俏的小姑娘就靠到清隽的兄长面前,一双杏眼溜圆,眨巴眨巴,翘睫忽闪,特地来邀功请赏。
    容山隐本来应该收回所有散出去的温柔,可是在温月怯生生的、讨夸奖的期盼眼神里,他又忍不住违背本心,纵容她再娇气那么一会儿。
    容山隐抬手,修长的指骨轻轻触摸小姑娘的发丝,他眼眸微弯,语气温柔,他夸她好乖。
    温月扬起笑脸,心里比吃了崖蜜还甜。
    她一如儿时那样,扑入容山隐的怀抱里。纤细的双手环住容山隐的腰身,她埋在兄长温暖的怀里,嗅他身上独有的松木清香。淡淡的、雅雅的,钻入鼻腔,安心到令人昏昏欲睡。
    她一心依恋容山隐,看不到少年郎低下头时,深藏凤眸中的一丝苦涩。
    容山隐很难过。
    温月懵懂不知,温月在盼着他们能一辈子相守,不离不弃。
    可是她不知的是,她每多学一项技能,容山隐的眉眼便黯淡下去一寸。
    他明明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可真的一日日训练雏鸟生存的技巧,一日日逼雏鸟远离自己一寸,心里的不舍与难过便浪潮一般排山倒海涌来。
    容山隐感到心痛,是生理上、基于肉体的疼痛。
    原来,他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淡然。
    他看不开。
    容山隐决定离开的这一日,其实是温月的生辰。
    温月很少庆生,她天真明媚,也很爱笑,看起来没心没肺,从来不会难过。但她知道,她生的那日,是母亲的死期。
    温青看到她会想起亡妻,会难过。
    她也会自责。
    所以温月从来不提,即便她看到晚晚生辰那日,她的母亲给晚晚炖黄豆猪蹄吃,还给她买枣泥甜糕。她的兄长阿星也会给她准备礼物,一家子其乐融融,喜气洋洋,温月发自内心地羡慕。
    秋高气爽的清晨,青黛山峦间染了一蓬又一蓬的枫红。
    温月今日没有下山,她坐在廊庑底下擦刀。
    山里湿气重,每日寒浸浸的,让她常年蹲身扎马步的腿骨有点疼。
    温月像是被困在山里,只能呆呆地盯着晶莹剔透的雨帘,盘腿坐着出神。
    过了一会儿,炖肉的香味钻进她的鼻腔。温月耸了耸鼻尖,好奇地四下打量,看到一抹雪缎的袍摆。
    温月眼睛一亮,趿着鞋,踏进雨水跑到灶房。
    “哥哥,你在炖鸡汤吗?”
    温月探头探脑,小心翼翼钻进厨房,看到了烟雾缭绕的颀长身影。
    容山隐抬手,拨开烟气,一双淡漠的凤眼睇来,“我在炖草菇鸡汤,今晚吃面。”
    最近一年,容山隐为了锻炼温月独立,很少亲手揉面擀面切面条。
    温月知道,每年生辰,她都能吃上容山隐的面,今年也不例外。
    她喜不自胜,又如同小时候一样讨要容山隐的拥抱。没等她靠近,一根指头已然抵上她的眉心,指腹触感冰凉,冻住了她所有的热忱。
    “过来,吃板栗。”
    温月乖乖巧巧点头。
    兄妹俩围在灶膛前,黄澄澄的火光在赛雪的白皙面孔上跳跃。
    容山隐取铁钳子夹出几颗板栗,敲开外壳,白气儿便滋溜冒了出去。
    容山隐不许温月用手去拿板栗,非要等果肉不烫了,才小心剥开,撕扯杂皮,递给她。
    “尝尝?”
    温月咬了一口,又香又甜,她欢喜地眯起眼睛,眼眸里满满是不加掩饰的喜悦。
    她对容山隐从无防备之心。可兄长步步为营,一心骗她。
    愧怍感令容山隐更觉不安,他几次想开口,几次又止住。
    再拖延一会儿,温月很开心,不要毁坏她的美梦。
    容山隐不免想到初次看到温月的景象。
    她刚刚出生,那样瘦小的一只,仿佛两只手摊开的尺寸就能捧住。
    容山隐第一眼看到她,想的是,小月亮能不能养活。
    但她福大命大,在容山隐的照顾下,一天天长大。原来,温月也变成大姑娘了,会使刀枪,会哭会笑,乖巧明媚的姑娘。
    容山隐很欣慰。
    温月不懂兄长在部署、密谋什么,她只知道今日的平和难能可贵。
    容山隐手握笊篱,捞了好大碗面条,放上蒜末葱花,鸡汤油星子特地拂去,汤汁明澈,味道很香。
    温月拿来筷子,小口咬面条。
    是容山隐手擀的面,口感劲道,长度适中,两条就能装满一嘴。
    温月吃得高兴,又笑弯了眼眸。
    “好吃吗?”容山隐问。
    “好吃。”温月抿唇一笑,唇瓣染了鸡汤,烛光下莹莹发亮,“哥哥对我真好。”
    容山隐怔忪,含糊应了一声,没接这句话。
    夜幕降临,山寨里回来了不少江湖上接单的寨众,万家灯火燃起,像是一条辉煌的烛龙,从苍郁的山脚密林,一路燃上山腰。
    雨下大了,一路泥泞。
    容山隐不知该如何和温月道别,他留下了家书。
    少年郎撑起一把竹骨伞,缓慢地朝山下走去。雨水把山石冲刷得发亮,地皮铺陈青苔,行路很滑。容山隐本来不该今天走,可他怕过了一夜,他又想留。
    日复一日,再久些,容山隐有个朦胧的预感,他就走不了了。
    但很快,发现端倪的温月追上来,询问容山隐要去哪里。
    身姿挺拔的少年郎微微启唇,看着眼前淋了一头雨水的妹妹。
    他本该撒谎,说让山下的学塾先生看文章也好,说是去镇子里买点她爱吃的糖饴也好,借口这么多,他总有话堵温月的嘴。
    可是临到妹妹那一双含泪的杏眸望来,容山隐意识到一件事。饶是他再硬的心肠,也对温月狠不下来。
    他必须想想办法,不然他会一次次妥协。
    容山隐的伞倾斜出去,遮住那些淋在温月身上的雨水。
    他说了很多狠话,言不由衷的话,伤人的话。
    他无意识地说,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真的应该去死。
    温月被他伤到了,她终于没有来追。
    她一遍遍对最爱的哥哥说“讨厌”,她说和他永生不见。
    在她生辰这日,母亲离开她,哥哥也不要她了。
    ……
    容山隐终于甩掉了包袱,他踽踽独行,不需要任何人和他并行这一路。
    他的小月亮,被他留在了天边,不复相见。
    容山隐收拾好从前那个温柔的自己,他似刃、似霜雪,他再不会笑。
    容山隐知道谢献有多么难对付,他成了佞臣手中的刀。
    他变得下作、卑鄙,令人唾弃。
    他希望温月永远不要来京城,不要看见自己卑劣的一面。
    他好害怕。
    明明容山隐已经做好了这辈子不见温月的准备,但看到好吃的饼饵,好玩的草编蟋蟀,他还是会买来私藏。不知不觉,留给温月的宝贝装了好几个箱笼。
    但他心知肚明,这辈子他都见不到温月了。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呢?容山隐听到十八堂覆灭的风声,他立在庭院里,任由风雨浇灌他。郎君浑身寒冷,不知该怎么办。
    他离开寨子,是为了保护小月亮。
    但最终,因他之故,因谢献要找到圣女明璃的孩子,十八堂毁于一旦。
    容山隐无言以对,无地自容。
    如果温月知道,她的父亲,因他而亡故。她会怎样?
    她会不会……真正开始恨他。
    那时,容山隐想,他这辈子都完了。
    容山隐终究被毁了。
    他甘心下修罗地狱,甘心赎罪,他迈不过心里这道坎儿。
    他再也没资格靠近温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