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州前任苇平府尹?”太子紧紧盯着张主事的双眸,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次确认是否是自己听错了。
“是。”张主事垂眸答道。
“没记错的话,母后不正是靖州苇平府尹沈良之女?”太子更疑惑了。
“没错。”张主事再次应道,满心纠结此事该从何说起。
但这回答让太子很不满意:“可母后从未提起过,她有个妹妹嫁入国子监杜司业府上啊?而且,杜大人的正妻不是周氏吗?”
那个有事没事就带着个“招摇”的女儿进出坤宁宫的周氏;那个逢年过节就给母后进献珠宝首饰、衣冠华服的周氏;那个一天天的,找各种理由都要与他攀关系的周氏……
还有那个整日到处打听他行踪的杜淑慧;那个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一身光鲜华服、一脑袋珠翠步摇的杜家嫡长女杜淑慧。
可这突然冒出来的杜家另一个女儿,又是怎么回事?
张主事抱拳躬了躬身:“回禀太子殿下,此事说来话长。老臣所知也并不多。当年嫁给杜司业的的确是沈良之女,不过与皇后娘娘并非一母同胞,是由侧室过继于主母名下的女儿。”
“原来如此,”太子了然地点了点头,可心头还是疑惑不减,他思索了一番,点头又摇了摇头,眉毛拧在了一起:“那周氏呢?”
“周氏是在半年后入杜府做的侧室。”
“侧室?”太子觉得自己听错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侧室如何入得了正堂?”太子再次确认。
“据说,当年沈氏生产得了月子病,不久就去别院休养了。沈氏病逝后,周氏在一次秋围上救驾有功,得皇后娘娘赏识,一道懿旨将其以正室之礼纳入杜氏祠堂族谱。”
“救驾有功......”太子喃喃着。
忽然回想起十四岁那年的春狩,父皇带着一众臣子和官妇们,声势浩大地进入了围场。他们身着华丽的服饰,骑着高头大马、驾着百十乘马车,浩浩荡荡。春狩,本就不是为了正经打猎,官妇们来此也只是踏踏青、听听曲。
杜府是带着周氏过来的,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同样十四岁的杜淑慧。
“我记得有一次春狩,母后营帐起火,是周氏将母亲救出来的,可是那一次的救驾有功?”太子问。
“正是。”
太子皱了皱眉,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满和担忧,声音低沉地说道:“我朝自建立以来,从未有过侧室被扶正的先例。母后这样做,不仅是对先皇规定的违背,更是对她已仙逝的姐妹不敬。母后如此做,将她仙逝的姐妹置于何地?父皇又怎会答应?”
如果真让侧室皆能被扶正,那么后院起火之事,必定带来不可预测的混乱与纷争。
而父皇又怎么可能会轻易答应这样的事情呢?
“正是皇上应允的。”张主事的声音不大不小,但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
他的神态依旧平静,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又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局面。
然而,在他那平静的外表下,似乎暗藏着一股强大的隐忍,他的嘴角总是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但这笑容背后却似乎蕴含着无尽的智慧和谋略。
他是皇上钦定的太子少傅,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尽心尽力地教导着太子。从最基本的礼仪到治国理政的大道理,他都毫无保留。然而,这一切并不是一帆风顺的。
在宫廷的权力斗争中,并非什么道理都能说得通!
为何?
太子实在不解。母后为何从来不提她有个妹妹?为何对于那个姑娘的存在,母后从不曾提过一句?
他疑惑,可他也看得懂张主事的神情。此番讨论,也只能到此为止。在深入下去,恐怕就会触及到一些不应该让他知晓的机密。他深知自己的身份,尽管内心充满好奇,但他还是明智地选择了停止追问。
于是,太子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而张主事似乎也松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就这样,这场讨论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了。
二人从房中出来,商量着还是去粥舍看一下,毕竟方才的“流民暴乱”之事还没有妥善处理。而太子也很想知道,那杜家的二小姐是如何安排的“后续事宜”。
“老师,您曾教过我,自古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太子突然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直视着前方默默地走着,目光坚定而深邃,这句话似乎并不是随意说出口的,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肺腑之言。
跟在一旁的张主事默默听着,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似乎在思考太子这番话背后的深意。
“见嫌而不苟免。当年,周公不避猜忌,尽力辅佐君主,而召公害怕外人议论;再如,孔圣人不避讳去见郑国的美人南子,而子路主张应该避嫌。此等明知道是会对自己的名声产生不利影响的决定,但考虑到那么做是正确的,还是去做了,这应该就是有大智慧之为,对吗?”
张主事略一思索,便知道太子殿下这是在说杜家二小姐往粥中“掺水揉灰”之事。
先前得知此事时,见太子盛怒,他是有些担心太子意气用事的。太子向来性格刚烈,此番若是因一时冲动错怪好人,亦或是打草惊蛇,他们前期的一番铺垫都将功亏一篑;
可到现场查看时,见太子并没有直接上前质问,可见经过这些年的磨砺与成长,太子已经逐渐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样看来,当初皇上命太子协助监管难民署的决定是明智的,识万象而明事理,在未来的朝堂之上,太子才能排除万难,成为一代圣明君主。想到这里,张主事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于是捋着胡子道:“见嫌而不苟免,此句出自黄石公的《素书》,世人处事,或为名、或为利,在遇到可能引起别人猜忌的问题时,能不畏人言、挺身而出,这的确需要过人的勇气。现实中又有多少人能够真真做到啊?老臣认为,这就是大智慧之为。”
太子突然定住脚步,转身望着张主事道:“老师也说了,现实中又有多少人能够真真做到呢?”
太子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他的声音也越发低沉有力,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老师难道没有察觉吗?杜家那位二小姐不过是个年幼无知的少女罢了,却能够拥有如此超乎常人的智慧和才能,做到这世间大多数人都无法企及的‘大智慧’之行为,这难道不令人心生疑虑吗?这样的贤能是否有些过头了呢?”
他的目光如炬,直直地盯着张主事。
此话不假,其实张主事也有疑虑。直到当他听闻这姑娘是沈良次女的孩子……
十几年前,那段被尘封起来的宫廷秘闻,除了寥寥数人之外鲜有人知,但他作为太子少傅又怎会轻易忘记?
尽管今日未能有时间与杜家这位二小姐有深入接触和了解,但以他敏锐的洞察力,以及多年来摸爬滚打的经验判断来看,她突然现身于众人面前,想必其中定蕴含着某种深意或目的。
只是,他还不能说,太子殿下的猜忌,他虽不赞同,却也不能再解释更多了。
见张主事不言语,太子心中不禁涌起一股不满,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默默地转过身去继续前行。
老远就看到粥舍那边是小吏接手了打粥的事宜,太子一转身,朝难民署煮粥的屋舍而去,他没忘记她说的“后续事宜”。
他猜的没错,杜筠婉就在那里,可他也没想到,杜淑慧也在。
更没想到,还能偷听到她们二人的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