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杏花终落
作者:稲穗   谪离最新章节     
    听完村长的这一句话,林云轩瞬间呆愣在原地,整个人宛如被一道惊雷劈中,脑海中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剧烈颤动。
    双腿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膝盖一软,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就在即将跌倒在地的瞬间,苏翎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稳稳地扶住了他。
    “轩儿,你、你振作点!”苏翎紧紧搀扶着林云轩的手臂,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与心疼。她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林云轩努力稳住心神,可嘴唇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抬起头,目光涣散地看向村长,声音沙哑而微弱,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一般:“他们……他们是怎么死的?”
    村长苦笑一声,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几分,浑浊的眼中透出一丝无奈与悲凉。他摇了摇头,叹息道:“还能怎么死的,天谴呗……唉,这十里八乡的,大疫过后怕是活人已经十不存一了。”
    “大疫?”林云轩的脑海中猛然闪过先前路过的那个空村,荒草丛生,房屋破败,死寂得令人心寒。而此刻,杏花村中的惨状更是让他心如刀绞。他紧紧攥住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怎么会突发瘟疫?官府就没有派医师过来管一管吗?”
    “官府?哈哈哈哈哈!”村长发出一阵惨笑,笑声中充满了讽刺与绝望。他咧开嘴,露出那没剩下几颗的牙齿,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般深刻。“他们不把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榨干骨头喝骨髓就不错了,怎么会派人下来治疫?听说北边在打仗,今年要上交的粮食涨了整整一倍,光是能维持不饿死已经很不容易了。”
    林云轩闻言,心中仿佛被一块巨石压住,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的目光扫过村中那些破败的房屋,那些摆满全村的漆黑棺材,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他的心脏。
    “怎么会这样……”一旁的司予捂着嘴,眼中满是震惊与痛苦,脸色苍白如纸,显然是想到了自己王家的身份,并将其与眼前的惨状联系到了一起。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难道……难道他们真的已经腐败至此,连百姓的死活都完全不管了吗?”
    村长见司予几欲落泪,无力地摆了摆手,声音沙哑而疲惫:“哎,娃娃你哭啥,又不是你的错。如今那池州城大门紧闭,更听说州事早就已经跑到了别的地方去了,而我们这些村子自然就被当做了死地来看待。就连棺材,都是活下来的人赶制的,基本上是今天把人抬进去,明天自己被人抬进去。到现在,全村就剩下我这把老骨头了。”
    林云轩的双眼几乎失去了全部色彩,仿佛被抽走了灵魂一般。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所以……李叔、孙大娘,还有花花,他们全都死了……?”
    村长缓缓抬起手,指向村中井口边的几口棺材:“老李和孙大娘就葬在那儿,只是花花那丫头的尸身却是不见了。”
    “不见了?”林云轩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与不安,声音也不由得提高了些许,“什么意思?怎么会不见了?”
    村长叹了口气,浑浊的眼中透出一丝痛苦与迷茫:“如果没记错,那是大疫传进村子的第九天。哪怕我们早早已经进行了封村处理,但还是没防住。他们父女也是在这天染上了疫病,第二天便被人发现浑身僵硬如石,死在了家里。”
    说到这儿,老村长抬起粗糙的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而林云轩更是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如决堤般涌出,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记忆如汹涌的潮水般袭来,那个整日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甜甜地叫着“云轩哥”的小丫头,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
    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那双灵动的眼睛,仿佛还在眼前,可如今却已化为泡影,再也无法触及。
    村长擦了擦两行老泪,继续说道:“按照大疫的规定,凡是染上疫病死去的人,都要用火烧干净。由于发现他们的时候是深夜,我们便想着第二天再将他父女二人一起烧了,骨灰装入棺材内。谁曾想到,到了第二天,花花那丫头的尸身居然就消失不见了。”
    林云轩的眼中突然燃起一丝希望的光芒,他急切地问道:“村长,会不会是花花还活着?!她,她半夜醒来了?!”
    村长摇了摇头,语气沉重而无奈:“不会的。当时我与村中几个老家伙都已经试探过,她确实已经是浑身冰冷,没了呼吸和脉搏。而且,就算真的没死,又怎么会突然不见,而不是来找其他人呢?兴许,是晚上村中溜进了狼,房门没关,就给拖走了……”
    村长的话音越来越微弱,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也变得急促而短促,整个人无力地靠在墙边,仿佛连支撑身体的力气都已耗尽。
    众人见状,急忙围了上去,林云轩更是心急如焚,转头看向舟奕,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慌乱与哀求:“师叔!你、你快救救村长!我求求你,道源门法门那么多,一定有什么符咒能管用对不对!求求你,救救他!”
    舟奕伸出手搭在村长的手腕上,指尖微微一动,但随后又默默收回手,神色凝重,却始终一言不发。他的沉默像是一把无形的刀,狠狠刺在林云轩的心上。
    村长似乎早已看透了一切,微微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抹虚弱的笑容。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释然的平静:“算了,云轩,就别为难人家道长了。我这身体状况,自己还不清楚吗?说起来,可能也是天注定吧,在这大限将至的日子还能碰上你,老头子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你若是能答应最好,做不到也无需勉强。”
    林云轩紧紧握住村长那枯瘦如柴的手,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他的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您说……云轩一定尽力而为!您说,我一定做到!”
    村长微微闭了闭眼,似乎在积蓄最后一丝力气。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声音断断续续,却依旧清晰:“我死后,麻烦把我装进客厅那口棺材里。那棺材……本来是想给自己准备的,如今却是只做到一半就干不动了。不过好在也够用……然后,如果可以,把村里大伙都葬了吧。随便在村后的杏花树林找块空地就好。当然,这是个苦差事,不用勉强。就放在村中……也没事……”
    林云轩听着村长的话,心如刀绞。他紧紧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泪水却止不住地流淌。他用力点了点头,声音沙哑而坚定:“我……我答应您。我一定会做到,您放心。”
    “好孩子……”村长听到林云轩的应答,勉强扯出一抹笑容。那笑容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释然与满足。他的目光渐渐涣散,似乎看到了什么遥远的东西,声音也变得飘忽起来:“老婆子,你怎么来了?是来接我的吗?对不起啊,慢了你十年……等等我,我这就来……”
    在弥留之际,村长的眼中似乎映出了某个熟悉的身影。他的手在恍惚间举起,缓缓探向半空,仿佛想要抓住什么。然而,随着最后一口气的吐出,那只手最终无力地垂下,再也没有抬起。
    至此,杏花村再无一人存活。
    那一日,林云轩像是疯了一般,用麻绳拖着一口口沉重的棺材,一步一步地向村后的杏花树林挪去。棺材与地面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谢绝了苏翎、舟奕和司予的帮忙,固执地坚持要自己一个人完成这一切,背影在夕阳下拉得极长,显得孤独而倔强。
    夜幕降临,月色如水,洒在杏花树林间,映照出林云轩那疲惫却坚定的身影。他挥舞着铁锹,一下又一下地挖着墓坑。泥土的腥气混合着汗水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他的双手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血泡破了一个又一个,鲜血顺着铁锹的木柄滴落,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他的双脚也因长时间的站立和用力而肿胀不堪,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挖土的动作,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心中的悲痛。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林云轩才将最后一口棺材安放入墓坑中。他跪在地上,用颤抖的双手捧起泥土,一点点地覆盖在棺材上。每一捧土落下,都像是压在他心头的重石,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当最后一块杏木制成的墓碑插入墓冢之上时,他终于停下了动作,重重地对着这片埋葬了整个杏花村人的地方磕了三个响头。
    他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土地上,声音沙哑而低沉,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诸位乡亲虽与我非亲非故,却是在我最落魄的时候给予我最大的关怀与疼爱。云轩此生没齿难忘。今日,我便将诸位皆是当做亲人送别,还望九泉之下能安眠,再也不受世间疾苦之痛。”
    说完这些,林云轩缓缓站起身来。然而,他的身体早已透支到了极限。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剧烈晃动。下一秒,他便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在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见了树后那道熟悉的身影向着自己飞奔而来——苏翎,她一直默默地陪伴着,整整一夜。
    等到林云轩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中午。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的脸上,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他试着动了动身体,却感到全身像是被撕裂般的疼痛。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疲惫,每一根骨头都仿佛被碾碎了一般。然而,这些肉体上的疼痛,却远不及他心中悲痛的万分之一。
    苏翎坐在床边,手中端着一碗温热的粥,轻声说道:“轩儿,你终于醒了。先吃点东西吧,你已经一天一夜没进食了。”
    林云轩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而无力:“我……吃不下。”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想着回村里再与他们聚一聚、聊一聊,听他们说说这些年村里的变化,听他们笑着责怪自己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可如今,迎接他的却是一片死寂,是满目疮痍,是生离死别的残酷现实。
    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天道如此不公?所谓天道,真的存在吗?林云轩只觉得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碎出了一道裂纹。
    而在此时,林云轩还没来得及反应,忽然感到一股温暖的力量将他包裹,便是整个人被苏翎紧紧拥入怀中,她的双臂环过他的肩膀,手掌轻轻贴在后背,带着一种无法挣脱的温暖。
    林云轩的额头不由自主地贴在了苏翎的胸前,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她微微起伏的呼吸和心跳的节奏,以及那替代不了的安全感。
    窗外此时恰好吹来一阵微风,苏翎的秀发随着动作轻轻散落,几缕发丝拂过林云轩的脸颊,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发间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像是清晨的露水混合着桃花的清香,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意。那香气并不浓烈,却格外沁人心脾,仿佛能渗透进每一个毛孔,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林云轩微微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翻涌的情绪,仿佛所有的悲伤、委屈和无助都在这一刻决堤。手臂不由自主地抬起,缓缓环住了苏翎的腰,指尖微微颤抖,却紧紧抓住了她背后的衣料,仿佛害怕她会突然消失一般。
    脸深深埋在她的肩头,鼻尖抵着她的颈侧,林云轩试图压抑住哽咽的声音,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像是要将长久以来积压的情绪全部释放出来。
    “没事的……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苏翎的声音低柔而温暖,带着一丝心疼和怜惜。
    林云轩终于不再压抑自己,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哭声从喉咙深处溢出,带着压抑已久的痛苦和无助,苏翎的怀抱成了唯一的避风港,只是紧紧贴着她,仿佛这样就能从她身上汲取一些力量。
    她的体温、她的气息、她的心跳,都让林云轩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苏翎的手掌依旧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温柔道:“没关系,我就在这里,哪也不会去……”
    不知过了多久,林云轩的情绪渐渐平复,只剩下脸颊上残留的泪痕和微微红肿的眼睛,然后缓缓松开苏翎,抿了抿嘴唇,声音有些沙哑的带着几分歉意说道:“对不起师姐,是我失态了。”
    苏翎的目光依旧温柔,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拭去林云轩脸上未干的泪痕,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的宝物,又如幼时那般替他整理着乱糟糟的头发,声音依旧低柔,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没事,谁都有这种时候,当初师傅离开我时,也是觉得全世界都崩塌了,所以我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苏翎如同冬日暖阳,让林云轩那死寂的心中一阵悸动,可随即又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是……我不明白,村子里的人,他们都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为什么一场瘟疫就带走了所有人的生命?天道究竟存不存在?如果存在,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好人不得善终,而那些作恶的人却逍遥自在?”
    林云轩的声音越说越激动,语气中带着不甘和愤怒,仿佛在质问天地,又仿佛在质问自己。苏翎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只是握着的手微微收紧。
    等林云轩说完,苏翎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深邃而温柔,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平静却坚定:“天道是否存在,我也说不清。但我知道,这世上的很多事情,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瘟疫、灾难、生死,这些都是我们无法掌控的。可我们能掌控的,是我们如何面对这些事,如何继续活下去。”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村子里的人,虽说我与他们不是很熟悉,但既然他们的离去让你如此痛苦,想必都是些极好的人,因为这场大疫而枉死确实可惜,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们还在,他们会希望看到你一直沉浸在悲痛中吗?他们会希望看到你被过去的阴影束缚,无法向前吗?”
    林云轩愣住了,脑海中浮现出村子里那些熟悉的面孔,他们的笑容,他们的温暖,仿佛就在昨日。苏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鼓励:“你不能一直活在过去的伤痛中。向前看,并不是要你忘记他们,而是带着他们的记忆,好好地活下去。只有这样,他们的存在才有意义,你的生命也才有意义。”
    苏翎的话像是一道光,穿透了林云轩心中的迷雾。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眸子里满是坚定和温柔。她轻轻拍了拍后者的肩膀,语气故意轻松了几分:
    “来,把粥喝了,哭了一场,总得补充点能量。未来的路还长,我,陪你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