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贾珍的妻子尤氏和贾蓉的妻子秦氏婆媳俩,带着好多姬妾丫鬟媳妇等在仪门迎接。尤氏一看见凤姐,先笑骂一阵,一手拉着宝玉一起进上房坐下。
秦氏献了茶,凤姐就说:“你们请我来干啥?有啥好东西孝敬我,赶紧拿出来,我还有事儿呢。”
尤氏秦氏还没来得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着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算了,既然来了可就由不得二奶奶了。”
正说着呢,贾蓉进来请安。
宝玉就问:“大哥哥今儿不在家么?”
尤氏说:“出城给老爷请安去了。你怪无聊的,坐这儿干啥?为啥不去逛逛?”
秦氏笑着说:“今儿巧了,上回宝叔马上要见的我那兄弟,他今儿也在这儿,估计在书房呢,宝叔为啥不去瞧瞧?”
宝玉听了,马上就下炕要走。
尤氏凤姐都忙说:“小心点,急啥?”
一面就吩咐好好跟着,别委屈了他,可不能跟跟着老太太过来的时候比。
凤姐说:“既然这样,为啥不把这秦小爷请进来,我也瞧瞧。难道我还见不得他?”
尤氏笑着说:“算了算了,不用见他,比不上咱们家的孩子,胡打海摔惯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乍一见你这破落户,还不得被笑话死。”
凤姐笑着说:“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他们就不错了,还能让这小孩子笑话我?”
贾蓉笑着说:“不是这意思,他腼腆,没见过大场面,婶子见了,别生气。”
凤姐说:“不管他啥样,我也要见一见!别放屁了。再不带我看看,给你一顿好嘴巴。”
贾蓉笑嘻嘻地说:“我不敢扭着,这就带他来。”
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比宝玉瘦点,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好像比宝玉还强点,就是怯怯羞羞的,有女儿态,腼腆含糊,慢慢给凤姐作揖问好。
凤姐高兴得先推宝玉,笑着说:“比下去了!”
就伸手一把拉了这孩子的手,让他在身边坐下,慢慢问他几岁了,读啥书,兄弟几个,学名叫啥。
秦钟一一回答了。
早有凤姐的丫鬟媳妇们看见凤姐第一次见秦钟,没准备礼物,就赶紧过那边去告诉平儿。
平儿知道凤姐跟秦氏关系好,虽然是小后生,也不能太寒酸,就自己拿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让人送过去。
凤姐还笑着说太简单了啥的。
秦氏等人谢了。
一会儿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人抹骨牌,就不说了。
那宝玉自从见了秦钟人品出众,心里就有点失落,呆了半天,自己心里又犯傻了,就想:
“天下竟然有这样的人物!现在看来,我简直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啥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要是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就跟他结交了,也不枉活这一辈子。
我虽然比他尊贵,可这锦绣纱罗,也不过裹着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没想到害了我!”
秦钟自从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又戴着金冠,穿着绣服,还有骄婢侈童,秦钟心里也想:
“果然这宝玉怪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偏生在清寒之家,不能跟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制人,也是世间最不痛快的事儿。”
两人都胡思乱想。
忽然宝玉问他读啥书。
秦钟见问,就实话实说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十来句,就觉得更亲密了。
一会儿摆上茶果,宝玉就说:“我们俩又不喝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去那儿坐,省得吵你们。”
于是两人进里间去吃。
进里间后,秦氏一面张罗给凤姐摆酒果,一面忙进来嘱咐宝玉道:
“宝叔,你侄儿要是说话不注意,你千万看着我,别理他。他虽然腼腆,可性子倔强,不大随和,这是有的。”
宝玉笑道:“你去忙吧,我知道了。”
秦氏又嘱咐了她兄弟一回,才去陪凤姐。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啥,外面有,只管要。”
宝玉只答应着,也没心思在饮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
秦钟说:“我的老师去年病故了,家父又年纪大了,身体残疾,公务繁忙,所以还没商量再请老师的事儿,目前就在家温习旧课。再读书这事儿,必须有一两个知己做伴,时常一起讨论,才能有进步。”
宝玉没等他说完,就答道:“正是呢,我们有个家塾,家族里有不能请老师的,就可以去家塾读书,子弟们中也有亲戚可以附读。
我因为老师上年回家去了,现在也荒废着呢。我父亲的意思,也是想暂时送我去温习旧书,等明年老师来了,再各自在家里读。我祖母说,一来家学里的子弟太多,怕大家淘气,反而不好,二来也因为我病了几天,就暂且耽搁着。
这么说来,你父亲现在也为这事儿操心呢。今天回去,你为啥不禀告你父亲,就到我们家塾来,我也陪着你,彼此都有好处,岂不是好事?”
秦钟笑道:“家父前几天在家提起请老师的事儿,也提到这里的义学挺好,原本想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呢。只是这里又忙,不好为这点小事来打扰。宝叔要是觉得我还能给你磨墨洗砚啥的,为啥不赶紧促成这事,这样我们彼此都不荒废学业,又可以常在一起聊天聚会,又能让父母开心,又能得到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
宝玉道:“放心,放心。咱们回去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你今天回家就禀告你父亲,我回去再禀告祖母,肯定能很快办成。”
两人商量定了。
这时候天已经掌灯了,出来又看他们玩了一会儿牌。
算账的时候,又是秦氏和尤氏输了戏酒的东道,说定后日吃这东道。
一面就叫人送饭。
吃罢晚饭,因为天黑了,尤氏说:“先派两个小子送这秦相公回家。”
媳妇们传出去半天,秦钟告辞起身。
尤氏问:“派了谁送去?”
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在骂人呢。”
尤氏和秦氏都说:“偏又派他干啥!放着这些小子们,哪个派不得?偏要惹他。”
凤姐说:“我整天说你太软弱了,纵容家里人这样可不行。”
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道这焦大?连老爷都不理他,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小时候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出来,救了太爷的命,自己饿着,却偷东西给主子吃,两天没水喝,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尿。就凭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的时候都另眼相看,现在谁还敢难为他。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喝酒,喝醉了就骂人。我常跟管事的说,别派他差事,就当他是个死人算了。今儿又派了他。”
凤姐说:“我咋不知道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的人,为啥不打发他远远地去庄子上就完了。”
说着,就问:“我们的车准备好了没?”地下众人都应道:“伺候好了。”
凤姐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尤氏等人送到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
那焦大又仗着贾珍不在家,就是在家也不能把他咋样,就更加放肆了。
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
正骂得兴起,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他也不听,贾蓉忍不了,就骂了他两句,让人捆起来,
“等明天酒醒了,看你还寻死不寻死!”
那焦大哪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
“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凤姐在车上跟贾蓉说:“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要是亲友知道了,还不得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
贾蓉答应“是”。
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
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吓得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就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凤姐和贾蓉等也远远地听到了,便都装作没听见。
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有趣,就问凤姐道:
“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
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乱说,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
唬得宝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
凤姐说:“这才对。等到了家,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你同秦家侄儿学里念书去要紧。”
说着,却自回往荣府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