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修宁(三)
作者:刘相岑   恶娇最新章节     
    皇帝让宁王南迁云州,事出仓促,没来得及新建王府。
    宁王以此为由,请求延缓南迁,皇帝却大手一挥,把先帝时的权臣伏念的府邸赐给了宁王,令他速速动身。
    伏念亲自设计和督建这所府邸时,正是他权倾朝野、日丽中天之际。他耗材无数,造出这么一处穷尽豪奢的府邸,却在完工不久后就被抄家灭门,半空折翅成了笑话。
    几十年过去,宅子已经有些旧了。
    意行走在昏暗的长廊中,被树影裁碎的月光落进他漠然的眼底。
    古旧梁柱散发出的腐木气、瓦釜飞甍的铜腥气和檐下铁马的铁锈气混杂在一起,风中飘来滴滴答答的更漏声像是细细碎碎的鬼语。
    不吉之地。
    难怪宁王不住这里。
    意行停下步子,他身后的何必与锦衣卫们也停下。
    他侧目眺望夜色中狰狞如鬼怪的树影,问何必:“修逸去年斩首多少人?”
    何必答:“两千。”
    两千个人头叠起来会有多高?
    意行看向暗淡阴晦的残月,心想怕是能顶到天上去。
    功高震主。
    他这个生来就占尽气运的堂弟,近些年在军中的威望已经压过了曾在西北大杀四方的云行勉,成了杀也杀不了、动也动不得的隐患。
    何必笑,护着他继续往前走:“这段路是暗了些,再往前走走,到世子和郡主住的松山涧就好了。”
    没多远,到了一处清幽的竹林,昏暗的周围渐渐泛起柔和的光。
    路旁的一座座石灯里燃着带花香的蜜烛,已是夜间,却还有蝴蝶停在油纸上,一动不动的,像是醉死在了香气里。
    宫中也有这东西。
    受宠的妃嫔偶尔得了几支,都会令人好好封存,等皇帝临幸时再点上,全然不似这般靡费。
    意行混在女人堆里,耳濡目染懂些香料。
    他闻出沉香和苏合香的气味,都是价值千金的贵价香料,道:“他还是这副富贵公子的做派。”
    何必挑了挑眉:“殿下为何不觉得这是郡主的手笔?”
    “她不好这些。”
    意行懂修宁。
    修宁幼年身子不好,挨不住北地的严寒。当时,与宁王妃交好的皇后还未崩逝,便将她接入宫中照料。
    意行虽不是皇后亲生,但因生母犯错被罚,也养于皇后名下。
    两人算是青梅竹马。
    可惜。可惜。
    风中漫起水雾,远方传来瀑布倾泻入湖中的清响,似霜花迸溅,似珠玑四散。
    走出竹林,可见一汪澄净如琉璃的湖水,无色无波,让人分不清天地界限。
    何必吹了声口哨,不一会,一尾小舟缓缓驶来,在岸边停下。
    “到松山涧得乘舟。”何必瞟了眼意行身后的一众锦衣卫,“去不了这么多人。”
    何妄不在,锦衣卫们比平时更加谨慎,闻言便将手扶上了刀,犀眼看向何必:“我等奉命保护殿下——”
    “罢了。”意行摆摆手,打断道:“歇着吧。”
    话落,他迈上了小舟,何必紧随其后,两人在舟上默默无语。
    直到小舟停靠在一处湖心岛,两人下了舟,何必才开口道:“还请殿下和我走得近些。”
    他打着灯笼在前面开道,意行跟在后面,用余光打量着岛的四周。三面环山,湖阔水深,风水上管这叫‘龙盘虎踞’,古往今来的帝王都爱蛰伏在这种地方。
    宁王若是住在这里,都察院言官们的口水能淹了他。
    可修逸住在这里,言官们却懒得计较,谁都知道他是个离经叛道的畜生,礼仪教化对他完全无效。
    想到这里,意行心中冷笑——他这个堂弟多疑寡情,做任何事只为争权夺利,空有一副好皮囊,骨子里却是一把腥臭的刀。
    走着,走着,两人到了一处谢尽了的桃花林。树枝光秃秃的,枯败的花瓣陷进泥里,散发着潮湿腐烂的味道,明明死气弥漫,却又带了一丝甜。
    走在前面的何必忽然停住了步子。意行望向前方,只见黑夜中有一双绿色的眼幽幽地亮着,透出杀戮与嗜血的欲望。
    是狼。
    何必不慌不忙,轻声说了句胡语,像跟朋友打招呼一样。
    一匹半人高的黑狼从夜色中走出。它背上驮了个胡人女孩,大概十岁出头的样子,皮肤有些黑,眼睛是和狼一样幽幽然的绿。
    她从狼背上跳下来,越过何必,走向意行,绿幽幽的眼睛满是戒备。
    意行与她对视,心想这不像是从小活在人堆里的人,神情动作都带着点动物的稚嫩和野性,没有丝毫面对皇子应有的恭敬。
    她闻着意行身上的味道,那股龙涎香让她不适地耸了耸鼻子,打了个哈欠,最后冲何必不耐烦地说了句胡语,骑着狼走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何必无奈道:“她叫小绻,柔情缱绻的绻。被郡主从狼窝里捡出来的。”
    “好怪的名字。”
    “郡主写了一堆字,让她挑,她单指了这个绻字,再不挑别的。”
    “修宁总喜欢捡可怜的人回家。”意行若有所指,“她刚才说什么?”
    何必笑眼看他:“她说您长得极好,却臭臭的。”
    出了桃花林,两人沿着曲折的回廊,步入一处灯火通明的新宅。
    意行打量四周,只见檀木作梁,水晶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
    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
    如此富贵迷离,不消说,意行也知道是修逸的手笔。
    他每次带兵攻城略地,缴获的金银财宝一部分给手下,一部分收于私囊,从来都不上交朝廷。
    几年前他被言官大肆弹劾,意行也曾劝过他几句。
    谁料他一脸冷漠道,我拿命搏来的银子,怎么花还得看别人的脸色吗。
    两人在书房外停下。
    六尺宽的沉香木门上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何必站在槛外福身,冲里面恭敬道:“爷,七殿下到了。”
    意行心中自嘲,他这个皇子当得属实窝囊——说是被请进府,实际上却自己走了一路。好不容易到了书房外,还要搞这套下级见上级的通传禀告。
    可惜外敌不断,朝廷无力根除内患。
    咚,咚。
    无人回应,里面传来两声带了玉扳指的指节轻叩桌案的声音。
    何必侧身挑起帘子,恭敬道:“七殿下,您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