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幸怜(一)
作者:刘相岑   恶娇最新章节     
    云州是个怪地方,时冷时热,傍晚下的雨到晚上就凝成了霜,偶尔还会来几场六月飞雪。
    年纪大的老人说,这都是因为云州穷僻远寒,却有官吏盘剥无度、军匪猖獗肆意,太多冤魂都入了土,死也不瞑目。
    小火长今年十五六,没上过战场,凭借自家老爹的官阶,兵不血刃当上了火长,手下管了十个子弟兵。
    天气湿得让人心烦,大家都松松垮垮的,瞧见胯下的马儿在烂路上踩得满脚泥,便抱怨道:“头儿,何老大让咱来乡下做什么?”
    鬼知道何必怎么想的。小火长心里也犯嘀咕,手里那张纸被他握得汗湿,墨迹晕染,原本不堪入目的字迹更丑了。他皱起眉:“好丑的一笔字!”随即眯眼细细瞧,喃喃道:“宿春风……窈娘,阿蘅……小多?”
    旁边马背上的人奇怪道:“都是些什么怪名字,连姓也没有。”
    立马便有人笑他:“没见识!你小子在北边儿时净知道窝在营里玩女人,竟不晓得每次军鼓一响,冲在前面挡箭的都是这种名儿的人么?”
    那人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是那些死了都不用给安家费的贱籍。”
    小火长松开眉头,纠正道:“咱军中是给的。虽然少吧,也够买副棺材了。”
    正说着,一行人已经到了青阳县城门。说是城门吧,有点过了。拱门是石头砌的,矮矮的没什么气势,几处风化脱落,石缝中长出野草和青苔。
    守门的卫兵见着他们,先是擦了擦眼睛,打量了一番他们身上精制的轻甲腰刀和胯下肌肉矫健的马儿,再是堆着笑上去问:“小军爷,您从何而来呐?”
    小火长露出腰牌,居高临下道:“你们县里有个叫宿春风的地方,速带我们去。”
    卫兵懵了一懵,他去宿春风嫖过,里面都是些不入流的烂婊子:“小军爷,你们去哪儿做什么?”他顿了顿,又说:“要嫖的话,我领你们去一家货色新鲜的。”
    嫖?众人面面相觑。
    小火长抖了抖自己手中的纸,厌烦地呼了口气:“就去宿春风,带路!”
    卫兵连忙交了差事,骑了匹瘦马在众人面前带路,弯弯绕绕,终于到了一栋又矮又旧的三层小楼前。他指着木匾上早已模糊不清的字,对众人说:“小军爷,到了。”
    军中的马儿气性大,跑了大半天泥路,好不容易歇脚却没有草料哄,扬蹄的扬蹄,呼气的呼气,在门口闹出不小的动静。
    木匾下的厚帘被挑开一线,虞妈妈默不作声地瞧着,见是一群连马都压不住的愣头兵,不屑地笑了笑。她冲身边的老龟公吩咐道:“去找找厨房和后院,看有什么能给马吃的,都拿出来拌了。”
    说完这句话,她才笑着掀开厚帘,冲门口乱哄哄的一群毛头小子道:“各位军爷,莫要忙了,直接把马儿牵到后院去吃草料吧。”
    小火长拽住缰绳,有些防备地瞧着这个老鸨模样的胖女人,冷冷道:“你们这里有没有两个人,叫窈娘阿蘅?叫出来,我们要带走。”
    早在前几日,虞妈妈就收到了孙管事传来的消息,大致知道了昭昭近些日子在云州的所作所为。她不慌不忙道:“小军爷,那对母女身子弱得很,尤其是那个女孩儿,才几个月大,刚从阎王殿捡回一条命,怕是受不得风雨。”
    她笑了笑:“您还是先领人进来歇歇脚,再让马儿去后院吃点草,等雨小些了再带她们走。”
    小火长思索一番,冲伙伴们挥了挥手:“歇会,把马牵进去。”
    这时,虞妈妈身后跑出来几个年纪大的男人,堆着笑接过他们手中的缰绳。
    谄媚的做派一看就知是龟公,专门顶在妓女胯下送她们去卖淫的。
    是个男人就看不起龟公,这群兵也不例外,一边把缰绳丢到龟公手里,一边掏出赏钱往龟公身上丢,也不管他们捡没捡到,提步就往楼子里走。
    小火长看不惯,却懒得训话,正要掏锭银子递给虞妈妈,抬眼却见了个和他一般大的少年,清秀的脸上透着机灵,世故得不让人讨厌。
    其余人都随马进去了,门前只剩两人一马。
    “小军爷,你这马有疾。”小多笑道。
    刀和马都是男人的脸面,容不得被轻蔑和点评。
    被个龟公说自己的爱驹有疾,小火者有些不高兴:“我这是西北种野马与河间军马混出来的好马儿,骨健膘肥,可日行百里,你说它哪里有疾?”
    毛亮体健,马耳竖立,确是匹好马无疑。
    小多蹲下身,防着被马蹄踢的风险,指了指它不断踩水的右前踵:“蹄子肿了,怕是踩到了什么尖物,又在污泥雨水中跑了一天,马儿疼,所以燥乱得站不住。”
    小火者不语,似是有些不信。
    小多不怕脏,直接跪在了满是污水的地上。他试探着抚了抚马儿的右腿,见它不恼,便轻轻将它的蹄子捧到自己怀里,用衣裳擦去了裹在蹄上的污泥。
    果不其然,蹄上确有一小处伤口,惨兮兮地流着脓。
    小多浑身都是泥,淋着雨的脸上挂着干净的笑:“马儿长大了,蹄铁小了,小军爷你回去得给它换一副。”
    小火长虽然感激,但碍于脸上挂不住,便瓮声瓮气道:“你是龟公?”
    小多的笑容凉下去,他乖乖放下马蹄,温顺道:“我是。”
    小火长往他怀里丢了一锭银子,又把马鞭扔给他,吩咐道:“你既懂马,那就好好伺候它。”
    说罢便掀开厚帘走了进去。
    虞妈妈是个生意人,从不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她把这群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安排得明明白白,又摆酒食又送女人。稍时,原本因为天气而生意冷淡的宿春风,盈满了男男女女的调笑声,空气中浮着暖烘烘的春情和暧昧。
    小火长本不想扫伙伴的兴,坐在一边闷头喝酒吃花生。偏偏有个姐儿见他像是有钱的主,便贴了上来。小火长闻不惯女人香,没好气地让她走,又拍桌冲众人大声道:“去哪儿都想着嫖,能成什么大事!”
    大家都是没上过战场的子弟兵,各家爹都认识,根本不把小火长的呵斥放在眼里,依旧和女人搂搂抱抱。
    其中有个人一边亲着女人的脸,一边冲小火长笑道:“头儿,你爹难道没告诉你,咱们马上又要回北边儿了么?这次不同以往,咱们也得提刀上战场呐……”
    朝生暮死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会人头落地,快活一时是一时。
    小火长叹了口气,把兜里的银子都拍到了桌上,冲旁边的姐儿道:“让你们妈妈把漂亮女人都叫出来,好生哄着我兄弟们。”
    姐儿连着道谢,拿上钱走了。没一会,虞妈妈带了群花枝招展的姐儿出来,像蜜蜂见了花似地将男人们围了。
    虞妈妈走到小火长面前,笑着送上一壶酒。她正想问小火长为什么不找个姐儿,小火长先冷冷地开口了:“那两个人收拾好了没?让她们带上户帖,雨停了就上路。”
    他不好交,虞妈妈便懒得再讨好,温声道:“小军爷,敢问您要将人带到哪去?”
    “宁王府。”小火长露了露腰牌。
    “那拿户帖的意思是……”虞妈妈将声音沉了沉,笑得意味深长。
    “上司派下来的差事,我哪知道他想做什么?”小火长闻着空气中的脂粉味打了个喷嚏,没好气道:“只知道是个妓女求他办的。”
    话音刚落,换了干净衣裳的小多就从旁边探出了头,问道:“小军爷,那妓女和你上司什么关系?”
    小火长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思虑后又补了句:“大雨天的让我特意来跑一趟,你说他俩关系能差得了吗?”
    小多垂下了头,闷闷地擦着桌子。
    自从上次他写信给昭昭问青条石的采买与仓储后,昭昭便再也没给他来过信。
    他从虞妈妈那儿听说,昭昭要被富商赎身,又听说昭昭得了王府贵人赏识,一天一个样,越听越精彩。两人从前是形影不离的好友,如今却分道扬镳啦……昭昭几日的变化,抵得上他十几年的人生。
    如今窈娘和阿蘅也要被接走了,昭昭还会回来吗?天上云和地上泥,终究是要分开了。
    小火长见他一脸怅然若失,心里忍不住猜道:“这人方才被他暗讽都什么反应,极能忍的性子,为何现在却蔫了?青楼里的妓女都爱和龟公私下混到一处,莫不是他的相好正在被嫖?”
    存着点儿戏弄的意思,小火长笑着看向小多:“你相好是哪个?你把她从女人堆里叫出来,你好好睡一晚,钱我帮你付了。算是还你的情。”
    小多沉默不语。
    小火长觉得他不识抬举,笑一点点冷下去:“不说话,哑巴?”
    小多依旧不语。
    小火长伸手想去扯他的袖子,还没碰到,小多就猛地把他的手甩开:“我相好不是妓女!”
    是妓女,但不是他的相好。
    也买不了,因为他出不起比其他男人更高的价钱。
    小多这一嗓子喊得突兀,引得众人都望过来。见他一个龟公敢跟小火长甩脸子,便有人冷声道:“怎么个事儿?”
    小火长摆摆手,示意没事,大家继续玩。他一点没恼,反而对小多说了声对不住:“我唐突了。”
    虽然闹得不愉快,小多也没走,他的目光一直粘在小火长的腰刀上。那是把漂亮的雁翎刀,开了刃,但多半还没怎么杀过人,一点煞气也没有。
    小火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腰刀,笑了笑:“怎么,你也懂刀?”
    民间禁铁,老百姓用的铁器都是边角料,融了也铸不成像样的刀,小多哪能懂?
    他摇摇头:“不懂,但常在戏文里听说。”
    小火长将刀从腰间取下,示意他拔刀出鞘:“你试试。”
    小多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用颤抖的手一点点凑近刀柄。握住了,是微凉的。拔出来了,出鞘的锋鸣像是千军万马在咆哮。阴沉的天光落在银白的刀身上,再映进他黯淡十几年的眼眸,冰消雪融,苍原烈火。
    小火长见他发着懵,简直像一头刚长出爪牙的小兽,笑着说:“你想不想和我手底下的兄弟比试比试?可能会受伤,想清楚了再答。”
    小多握紧刀,毫不犹豫地说想。
    小火长没想到他这么果断:“你会用刀?”
    小多摇头,又点头:“会一点。”
    “不会也是从戏文里听来的吧?”
    “是。但够用了。”
    小火长被这个同龄的龟公逗得哈哈大笑,用筷子敲响酒碗,引得众人望过来后,指着小多说:“有酒有女人,缺了赌怎么行?我开庄,赌他和咱们兄弟谁赢!”
    说着,他用酒液在桌上画了输赢两侧,然毫不犹豫地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押了小多赢。
    “头儿,这不是送钱吗?”众人推开怀里的女人,笑着凑上来,无一例外押了小多输。
    这是还没开场就被判定输赢的赌局,哪怕连谁来和小多比刀都没决定。
    他是个龟公,拿上好刀也是龟公。大家看不起他,又不屑欺负他,于是推了年纪最小、力气最弱、刀术最差的一个出来:“你去赢他!”
    被推出去的那个沉迷酒色,身子早就被掏空了。他方才喝了不少酒,很瞧不起地拔刀指向小多,笑道:“别说小爷我没劝你,现在认输,免得丢命。”
    小多双手持刀,漠漠道:“不必。”
    “好,好,好……”
    这人连叹三声好,持刀冲向了小多。只听几声刀剑相撞的锐响后,他砰的一声摔在地上,捂着屁股直哎呦。
    “你这根本没在跟我比刀!”他恼羞成怒道。
    小多恭敬颔首,不骄不躁道:“怕伤了军爷你。”
    众人哈哈大笑,方才过的那几招大家都看清了,小多或挡或避,生怕伤了他惹麻烦,最后用一道肘击将他砸软在在地。
    “你身子虚得连个龟公都打不过!”
    笑归笑,可谁也没把小多的功夫当真,都觉得他是捡了软柿子捏。
    小火长也跟着笑了几声,他把押小多输的钱都收到自己面前,分了一半出去,对小多说:“你的。”
    玩闹收尾,小多本该见好就收,放下刀拿银子走人,可他却平静地问:“谁还要比?”
    此话一出,笑声皆无。风撞进来吹散了淫靡的酒气,暖烘烘的气氛冷成了冰。
    众人皆冷脸不语,像是过了一万年那么久,小火长才干笑着说:“够了,兄弟。”
    这话是对小多说的。一个龟公担不起他的兄弟二字,这既是敬小多勇气,也是劝小多快走。
    偏偏小多不识抬举:“谁还要比?”
    一石激起千层浪,立马便有个高瘦的青年起身离座,冷笑道:“我兄弟方才喝多了酒,让你侥幸赢了,你便狂起来了?”
    小多不语,也不解释。他脸上平有的谄媚和谦卑都如云雾般散去,只剩了坚定与自信。
    青年取下腰间的刀,连鞘都不出,把刀当棍子使:“来,我教教你什么是打狗棍法。”
    小多咬牙冲上去,两人过了十几招,小多终究落了下风,被青年用刀鞘抽得鼻青脸肿。
    小火长连忙喝住:“丢不丢人!你也算半个老兵油子,欺负他做什么!”
    “谁叫他这么狂妄。”青年停手,冷眼瞧着弯腰伏在地上的小多,“不自量力。”
    小火长叹着气打圆场:“谁不是这么狂过来的?”说罢,他用手敲了敲桌,想叫虞妈妈把人领出来,他们该走了。
    谁料小多却从地上爬了起来,吐出嘴里的血,叫住转身欲走的青年:“再来。”
    青年脚步顿住,缓缓转过身,看丑角似地笑了笑:“就凭你?”
    “就凭我。”小多重新双手持刀,寒芒落进他眼底,“你拔刀。我摸清你行刀的路数了,不拔刀打不过我。”
    青年笑容骤冷,依旧没拔刀,与小多硬碰硬。
    这一次,小多没再收着力道与招式,刀刀都用足了砍柴的力道。也不知他从哪儿学来的邪招,竟砍得青年招架不住。
    等青年发觉自己大势已去、有要输的苗头时,想拔刀已经来不及了。小多用刀劈向他的手,逼得他迫不得已丢了刀,再无反守为攻的机会。
    胜负已分,小多踩住他未出鞘的刀,神情无悲无喜:“我提醒过你该出鞘了,小军爷。”
    方才他这么叫是恭敬,现在却是明晃晃的讽刺。
    四下无声,落针可闻。小火长有些难为情,只好走到小多面前,拍了拍他的肩,似哄似劝地夸了句:“天赋不错。”说罢,将自己的刀收鞘归腰,冲众人打了个哈哈:“酒喝够了,该走了。”
    这时,虞妈妈从后院来了,身后还跟着蒙着脸的窈娘和襁褓中的阿蘅。她用昏黄的眼将堂中的情形扫了一通,处变不惊地笑道:“小军爷,人收拾好了。她娘儿俩身子弱,怕是要麻烦你雇个马车。”
    小火长立即点了个人去办。等的时候,虞妈妈又嘱咐了几句,小火长听不懂那些,一一敷衍地应了。
    马车来了,窈娘抱着阿蘅坐了进去。后院的马儿们也吃饱了草料,被牵了出来。
    小火长的马是小多牵的。他翻身上马,瞧见小多鼻青脸肿,有些歉疚地问:“赢的那些钱,够你好好歇几天吧?”
    小多点点头,目光还是粘在他腰间的刀上,有些依依不舍:“够了。”
    小火长笑了笑:“若是有一天你能进定北军,报我的名,西三路的水佳胤!你上司就算不认识我,也该想得起我爹的姓。”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兄弟,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人叫小多?”
    小多怔了怔,听他又说:“那妓女麻烦我老大,让给这个叫小多的捎句话,说她会回来的。”
    话落,马行车动,一行人缓缓向前走了。
    小多立于檐下,呆呆地发着懵。他攥了攥掌心,想找到一星半点的安慰,可那把不属于他的刀已经被拿走了。
    等他终于回过神,想去看水佳胤他们的背影时,旧朽的街道已经空空茫茫,陷入一片死寂中。
    不久前他也曾站在这里,似枯池困鱼般望着昭昭一点点远去。当时他盼着昭昭回来,无论多久他都会等她的。
    现在他想的却是,昭昭,我不等你了。
    他不能总窝在这个充斥着腐木气和脂粉气的野楼子里浑噩度日,也不能永永远远像一颗棋子般受昭昭驱使。
    他要去追逐而不是等候,要去抢夺而不是忍受,要与昭昭并肩齐行,而不是永远跟在她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