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冬月,眼看便是昙舒认祖归宗的日子了。
这段日子,凤筠除了忙这件事,还着人暗地里打探着梅家和章家那边的动静。
章时栋似是没敢把怎么丢得一对眼睛说给家里人听,因此章家对他们凤家倒是没有任何动作。
可他毕竟是在梅家的地盘出的事,章家便把这账算在了梅家头上。梅家毫不迟疑地将掌管着流月居的梅玲月推了出去,以撇清关系。
因日日有别有用心的市井无赖上门闹事,流月居也暂时关了门。
听说梅玲月不堪其扰,还受了惊吓,自从大病一场后,也是整日闭门不出。
因此,凤筠还没顾得上动手,这两家早已相互狗咬狗,闹得不可开交了。
昙舒认祖归宗的当日,凤家的宗亲血脉不算多,只有几个远房叔伯赶来,带着昙舒在祠堂里对着祖先牌位行了叩拜大礼,宣读祭文,又当着众人的面给他按字辈重新改了名字——到他这一辈该到“皓”字辈了,“舒”字也改为了“书”,因此最终以“凤皓书”这三个字入了族谱。
当天宾客如云,凤府门庭若市。
自那晚在流月居不欢而散后,凤筠还是头一回见到段少允。
其实她心里清楚,段少允也在受邀的名单之上,毕竟请帖都是经她的手送出去的。
不止段少允,昙舒当年的同窗各个都收到了请帖。
商量名单的时候,昙舒还问过她,是否要请五王爷。
凤筠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眼皮未抬:“请啊。为何不请?”
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问到旁人时,昙舒倒没这么多废话,可问到段少允时,他向她确认了不止一次。
凤筠被他问烦了,将茶杯丢开道:“你是不是觉得他身份尊贵,未必肯赏脸?他来不来是他的事,咱们凤家别失了礼数便好。”
昙舒这才住了嘴。
虽说这帖子是凤筠亲自敲定的,但当真在仪式当天见到他露脸,她还是颇为意外。
以他的身份,确实犯不上亲自到场,最多差人送份礼,也算是相当顾及凤家的体面了。
更何况,在流月居那夜,两人把话都说成那样了,她以为他是决计不肯来的。
可他竟果真来了。
远远地,凤筠便从人堆里认出了他。
一别多日,他的模样分毫未变,只是一张脸看着似是瘦了些许,轮廓比以往稍显凌厉。神情是一贯的冷清,就连身上绣着银丝云纹的月白长袍也被沾染上几分寒凉之意。
倒不是她有意去看他,而是他还没踏进府门,跪地行礼的人便乌泱泱一片。如此声势,想不留意到都难。
而段少允才一进门,视线便落在了她身上。
凤筠也笑盈盈地看着他,礼节周全地迎上前几步,福身行礼:“王爷万福……”
她身子还未矮下去几分,他的手便早已抬起:“不必了。”
声音低低的,甚至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柔。
凤筠依规矩把礼行完了,又随口抛出几句场面话:“承蒙王爷赏脸,今日我们府上当真是蓬荜生辉。”
她抬眼看他时,恰好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这不对视还好,一对视,凤筠立刻被他一瞬不瞬的眼神看得相当不自在。
他怎么连眼睛都不眨,是患了什么眼疾吗?
凤筠心里啐了一声有病,干脆改为低头看他衣摆上的雪色狐毛。
“凤大小姐客气了……今日是个好日子,本王特意为……皓书,带了名家亲制的文房四宝,作为贺礼。”
“王爷有心了。臣女代舍弟在此谢过。”
“都是应该的。”
凤筠等他主动说有事要走,可等了半晌,等来的只有两人间古怪的静默。
她耐不住,先回身开口道:“俞伯!还磨蹭什么?此处是风口,快些引王爷去上座,避避风寒……俞伯?”
偏巧今日客人太多,管家俞伯早不知跑哪忙活去了。
凤筠喊了两嗓子,也不见有人回应,只得住了嘴。
于是又是短暂的安静。
这次是段少允率先打破了沉默:“此处是风口,凤大小姐在这站了多时了,未免穿得太单薄了些,该叫人再添件衣裳。”
她不过是跟他稍微客气一番,他倒还真顺着话头聊起来了。
凤筠暗自翻白眼。
“臣女一向体热,就不劳王爷挂心了。”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不远处有一人走上前来,手中还捧着一件狐裘大氅。
这人生得古铜肤色,浅碧色眼珠,身形比常人高大不少,头发也带着不多见的鬈曲弧度。
“大小姐,你怎么就不肯听我一句劝,非要把这披风丢下呢?”男子明明是在嗔怪,语气却十分柔和。
他抖开那件大氅,无比熟稔地披上凤筠肩头,又将系带在她颈前系好。
见是他,凤筠的神色松弛了许多:“扶苏,你不知我这一上午忙里忙外,汗都出了几身。再多穿一件怕是都要热死了。”
她嘴上虽这样抱怨着,还是乖乖站在那任由对方给自己将大氅穿戴好。
“就是出了汗再吹风才容易生病。”扶苏理了理狐裘的绒毛,又将她被压住的发丝拨出来,细细安放到她身后。
自那日扶苏出手相助后,凤筠便着人去跟绿绮夫人打了声招呼,将他留在了自己府上,如今算来,已近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凤筠给他安排了一处敞亮的院落,又安排了下人专门伺候。
起初凤筠只是想着要好好报答扶苏的救命之恩,哪怕养他后半辈子都无可厚非。
可随着两人日渐熟悉,她发现扶苏当真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
他话不算多,可性情柔和体贴,在凤筠身边时,总是能够先一步想她所想,给出适度而不腻人的关怀或建议。
于是慢慢的,她开始习惯于将他带在身边,无论是去铺子或库房里巡视,还是出门应酬等等,有他在,她便总觉得舒心几分。
唯一有一点,就是扶苏的心思有时未免也太细了些。
今日一早,他便盯着她裹好了这件大氅,简直比妥妥还要唠叨许多。
后来她出了汗,专门趁扶苏不注意,偷偷甩开了这件衣裳。可还没凉快多久,这就又被他追过来了。
凤筠心下有些无奈,可为了避免他再次唠叨,只好将狐裘乖乖穿好。
恰在此时,刚刚不见踪影的俞伯终于穿过忙碌的小厮丫鬟,姗姗来迟。
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上了年纪的嗓子沙哑不堪:“大小姐……他们说……说你刚刚叫老奴?所为何事啊?”
凤筠这才想起来,旁边还杵着一个贵客呢。
“哦,你怎么才来?快带王爷到上座去烤烤火……”
“不必了。本王今日还有事要忙,先不叨扰了。”
回绝的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冷硬。
凤筠回头看时,只看到一道匆匆离去的月白色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