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妱头晚熬了个通宵,近段时间又十分操劳,便在马车的摇晃中沉沉睡去了,连怎么回到府中也只是迷糊中有些感觉,只觉得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被人一路抱着,待她醒来时,正是桑榆晚,霞满天的夕阳时分,她躺在床上,一缕夕阳的余光从窗台上照进屋内,昏暗的房中落针可闻,光线照出灰尘在空间漂浮的样子,形成一根光柱,显得陈腐又缺乏生气,偌大的屋子空空荡荡的,窗外的院子是太阳落下后的暗影,让她突然感到无比的落寞和孤独,似乎已经与世隔绝很久了。
她坐起来缓了缓情绪,更觉寂寥,正当抑郁孤独之感无法排解时,房侧突然传来翻页的声音,于是走了几步,躲在帷帐内瞥了一眼,是上官巽,内心的不适感一扫而空,喜悦和温暖充满内心。
上官巽正拟写着将要和沈玉谈判的内容,莫名觉得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转头正好与邢妱温柔的目光相触,心底不由一阵酥麻,这是他第一次见她有这样的眼神。
邢妱挑帘走出来道:“你来了”,此时她的眼神又变回以往那仿佛看穿一切的淡漠。
上官巽道:“大夫说你过于劳累,怎么不多睡会儿?”
邢妱道:“睡够了”,她边说着,边揉着额头坐回书案,疲惫道:“你这么晚不回去,小美人不会着急?”
上官巽无奈的笑笑:“你话里有几分揶揄呢,好似在你眼中,我身边总是蜂飞蝶绕的,我桃花原来如此之旺”
邢妱便故作疑惑道:“不旺吗?”
上官巽道:“无心栽柳,得非所愿,也是无奈,和孤寡也无异”,邢妱想不到他居然对爱情有这般消极的感悟。
邢妱道:“今日进宫见过国主了,递交了折子本,过不了几天就会有行动了,你那边也得尽快推进才好,此番操作一定会引起龙行云的注意,你要小心些”
上官巽沉沉的应了一声,继续沉浸在所忙的事中,书房内陷入尴尬的安静。夜幕降临,夕阳的余晖已经从檐角撤去,院子留下一片暗影,本来十分孤寂落寞,了无生气的场景,有他在就换了另一个氛围,他就像中天之日很有生气,把日落后营造的败象都扫去了。
随着光线越来越昏暗,他停下手中的事问道:“火折子在哪儿?我去点蜡烛”
邢妱道:“歇会儿吧,她们会点上的”,话落,伏花领着几个丫鬟从长廊过来,手中捧着花鸟雕刻托盘款款走来,入门后点亮了每个角落里的树状开枝烛台,室内一下子明如白昼,其他丫鬟则将负责晚饭摆在桌面上,忙完一切后便鱼贯而出了。
邢妱道:“我们先用饭吧”,上官巽点头,也不客气,稍稍收拾了下便坐到桌前,今日晚饭有些丰富,因丫鬟们不知主人家怎么坐法,便将碗筷放在中间由其自己选择,上官巽先给她盛了碗鸡汤,用小勺子搅温了后,放在相邻的位置,邢妱在那碗鸡汤前坐下。
上官巽道:“今日你晕倒,可让人紧张,幸亏只是累了”
上官巽见她神情淡漠,忙将话题转到正事上来道:“城中相关的人物已经打过照面,声势也张扬出去了,春祈礼会一办成,威望就会来了,到时候行事自然更游刃有余,我这段时间,就不回府上了,有什么事会遣人过来”
邢妱端起鸡汤舀了一口道:“我把锥心从四象门调出来了,以后他就是你的帮手,你待会儿就把他领走吧”,上官巽奇道:“还以为你会调苏知味,毕竟跟我关系更好,想不到是锥心”,邢妱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桌上的砂锅煲鸡汤冒着热气,火盆里的碳火噼啪有声,撩起点点火星,蜡烛明亮的照着,暖烘烘的,让人感到温暖踏实。
晚饭用过后,扶花来收碗筷,因饱饭不宜久坐,两人便到后院走走,邢妱道:“外面冷”,说着从卧房拿了件衣服给他披上,意外刚好合适,上官巽看一下,是一件黑色毛领肩甲金边长袍,袍上绣着金色回文勾子边,很大气,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上官巽道:“很合身,也很合适,我们去哪儿散步?”,邢妱道:“后花园,看看新栽的花卉,到听雨阁听雨”,说着从角落里提了一盏花灯,又给他拿了只羊毛毡暖炉让他裹在手里取暖,他笑道:“我没那么娇气”,将暖炉裹回她手中,两人一起出了房门。
正值初春,春寒料峭,外面着实是有点冷,不过春意渐浓,后花园百花都开始冒芽儿吐蕊,两人着散步,不一会儿便到了后院的那片竹林,通往“听雨阁”的小石子路边挂了好几只纱灯照明,他第一次来时并没有置灯,竹林悠深,有些湿冷。
邢妱似不经意提道:“我看的出来,镜花台的梅子青很喜欢你,她看你时,眼里有光”
上官巽道:“光是会暗淡的,她只是把我想的过于美好了”
邢妱对他的话颇感意外,淡然道:“想不到你对男女之事如此通透”
上官巽道:“见过很多反目成仇,久处生厌的夫妻,因为世上没有完美的人,自然就没有永恒的爱,就连起初令她心动的点,最后都可能变成她所憎恶的地方”
“嗯~”,邢妱淡淡的应道,这事儿她倒没深思过,总觉得他这般人才,大底不会被人所负的,她问道:“如果有一天大义与爱情有冲突,你会如何选择?”
上官巽不明白她何出此言,便道:“我一个普通人,怎会遇到这样的事,倒是你,又如此抉择呢?”,邢妱被问住了,她的计划里是要对梅子青动手的,还有那个苏知味……但是她发现自己很在乎上官巽的感受,一时陷入沉思中。
上官巽以为她会很快说出答案,哪知她真会觉得为难,良久她却道:“见机行事吧”
两人又走了会儿,在竹林中走了好一会儿,邢妱看见新笋冒出了,就顺手掰了好些,打算回去后让扶花来抱回去加工,活了好些时间,夜色晚下来了,上官巽觉得回趟镜花台更为稳妥,便向邢妱告别道:“阿妱,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镜花台了,免得梅子青找不到我,又横生枝节”,邢妱态度沉沉的点了下头,并未挽留,上官巽心中升起一阵落寞,实在不舍得离开永宁府,心想着过几日就是“春祈礼会”的祈祷日,不必与梅子青纠缠不清了。
上官巽回到镜花台后,在院门口见到被小厮拦在院外的梅子青,她丢魂落魄的蹲在角落里,像一只受伤的猫咪,目含泪光,神情凄楚,可怜巴巴的抬头看着经过的上官巽,真是太像个失宠的可怜动物了,上官巽无奈的叹了口气,既过意不去了,又有点生气。
上官巽问道:“你怎么还不去睡?”
她抹了把眼泪,沉着声音问道:“你去哪儿了?是不是认识那个姑娘”
上官巽道:“我认识的人很多,姑娘也多”
梅子青嘲讽道:“我的人都看见了,她是永宁府的少主,那四大贵女都放出话了,原先在永宁府见过你,你可比我会钻营多了”
上官巽会道:“所以你认为男女在一起,就一定是爱情?”
梅子青抬起哭红的双眼,望向他道:“你是我的男人,为什么对一个不相熟的女人那般怜爱,像捧在手心的珠宝,你何曾对我如此”
上官巽转了一个脑回路道:“一直以来都是你的一厢情愿,你是不是觉得情感只要付出了自己的感情,不管别人需不需要,都得像欠了你的一般,要承受感情之重偿还你?”
梅子青愣住,这话真是新奇,希望被自己喜欢的人爱,被喜欢的人在意,是人之常情,她突然泪眼婆娑的问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上官巽叹道:“我也想知道…….”
梅子青反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情史过于丰富,不相信我的真心?还是我不够美貌?”,说话委屈的眼泪便不住的流,哭皱的脸上糊了一脸的泪,真切的悲痛欲绝,心如刀绞。
上官巽看着她的样子,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见他不回答,梅子青又道:“是不是因为我不够美,我的身体不够诱人?还是我不够风骚,不够风情?还是别的什么?”
上官巽道:“这和你真不真心没关系,我留在这儿只是为了将‘春祈礼会’办妥办好,事成后我便会离开了”
“所以你在利用我?” 梅子青巴巴的望着他,渴望答案,上官巽沉默着,脸色凝重,默认了,梅子青伤心的只剩无声的哽咽。
上官巽抹去她脸上的泪边道:“不要把美貌和身体看得太重,就像你在台上唱的角,不管多美的脸,只要角儿的内核索然无味,便会觉得那一眼惊艳的脸也变得索然无味了……..”
“所以你觉得我索然无味?”,梅子青的眼泪又稀里哗啦的掉起来,居然有人说她索然无味,她道:“你可知曾经有多少男人痴迷在我的样貌之下?在我的样貌之下神魂颠倒,愿意抛弃妻子,和我厮守终身”
上官巽平静道:“是有这样的人,姑娘还是回房吧,我让他送一下你”,说完正要走,梅子青从背后将他一把抱住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包括我的财富,名望,人,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
上官巽道:“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说着拿开她的手,不顾她梨花带雨的脸,伤心欲绝的心,解脱一般招呼小厮将她送回去。
...............
和梅子青同样有情爱疑惑的还有邢妱,然而她疑惑的方向却不相同,倘若情爱与大义产生冲突,会怎么样,这个问题自昨夜后心中一直萦绕心中,不禁想起协助逼宫的禁军首领林遥,邢诀没有兑现给他的承诺,让免罪,给他高官厚禄,而是将他下了大狱。
收监前,林遥还托邢妱务必照顾好自己的心头肉,红钿姑娘。
邢妱带着疑惑来到甲级牢狱寻找答案。
甲级牢狱坐落在皇城以西的郊外,与护城军驻扎地相邻,四周重兵把守,牢狱关押的皆是五品及以上的罪臣,国主顾及到级别太低的牢狱会有上下打点的情况,所以特别设置了甲级牢狱,由自己监管。
大周是不允许官员私德有亏的,尤其男女关系上,所以林遥虽然吐出了赃款,却没免去丢官罢爵,身陷囹圄的灾祸。
邢妱想来看看这个为了女人丢掉一切的罪官,是怎么个想法感悟。
她和狱卒打过招呼后,便在狱卒的带领下,来到关押林遥的牢房,快到时突然放慢脚步,站在门栏往里看了一圈,此时林遥形如枯槁,失魂落魄的靠墙而坐,头发蓬乱,两眼呆滞的望着前方某一点,全没了往日的神气,只是丢官罢爵,何至于如此神态,为爱痴狂么?
“咳咳”,邢妱故意咳了两声,那呆滞的眼睛有些回光,慢慢的扭动脖子,头却是低低的,当他视线落在黑红龙纹王袍的袍摆上时,顿时一惊,惶恐不已,忙起身行礼道:“不知少主前来,有失体面,还望恕罪”
邢妱对狱卒道:“你们先下去吧”,狱卒得令退下。
林遥紧张道:“是不是红钿姑娘出什么事了?少主此番前来,所为何故?”
邢妱道:“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有些尘俗疑问”
林遥轻舒一口气道:“哦~”,接下来,眼里的光又没了。
邢妱道:不惜违背律法和道义,不惜冒着丢官罢爵的风险也要在一起,现在是不是很后悔?”
林遥叹了口气道:“男人未发迹前,娶的女人都是为了生存,发迹后选的才是喜欢的”
邢妱又问道:“若高官厚禄和心爱的人只能选一个,你会选什么?”,林遥犹豫了,邢妱见状道:“好了,我知道了”,她刚要走,林遥忙道:“选心爱之人”
邢妱道:“哪怕受道德的谴责?忍受因此给他人带来伤害后的愧疚,对儿女的愧疚,对妻子的愧疚,对道义的亏欠?”
林遥突然觉得很好笑,反问道:“道德谴责?愧疚?少主,你应该最懂这些人,因为就身在其中,道德这两个字,放在世俗中,放在某些人心中是非常可笑的,在名利场中,人只会越来越腐朽,越来越满足于表层欲望,最终也会跟着自己的欲望走,没有欲望,便会与群体格格不入,堂上道貌岸然,堂下酒色淫欲者比比皆是”
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以后的行事标准该如何,邢妱笑了笑,对他道:“你想不想知道红钿姑娘现在怎样?”,林遥一听这个名字便激动的握住围栏,问道:“她怎么样了?”
邢妱道:“其实她的相好很多,你不用担心,她前段日子跟了刘富商,最近又跟了冯富商,哦,听说……”邢妱凑近他耳朵道:“听说她在私下和叶大人的关系也不错,兴许不多久后你能被放出去也难说”,林遥听后,瞬间失魂了,呆若木鸡,没过一会儿,他突然放声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邢昭静静的看着他,想到人在人性和世事中斡旋太久,疑心便会越来越重,因人性反复,事事无常,哪怕有一份真挚的感情放在面前也觉得其中有诈,或慢慢变了味,既渴望,又要存疑,倒不如去主宰自己能主宰的,从大局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