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招呼人干活的那位四十来岁的汉子,胡子拉碴的,搓着一双粗大的手,陪着笑跑回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回管事,阿治是小人收进来的……”
小男孩坐在地上,不停地拉扯苏应璧的袖子,苏应璧看了看那汉子,问道:“起来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忙扶起汉子,汉子站起来,低头道:“回管事,小人叫宋阿牛,这孩子来的时候,说他满了十三岁的……”
刘鸣谦插话道:“不怪你,你去忙吧。”
汉子显然不认识他,只望着苏应璧,一脸的忐忑。
苏应壁冲他挥挥手:“忙去吧。”
“哎!哎!哎!”汉子拉着年轻人就走,跟狗撵似的。
年轻人一边走,一边回头嘱咐道:“阿治,你先回去休息,今儿的活,哥帮你干了,别担心。”
等两人走远了,苏应璧才问道:“你一个十岁的孩子,跑工地上来干啥?”
犹豫了许久,又问道:“我不是让你爹娘带着你们出城去么,你爹娘呢?”
见到过去的邻居,阿治就跟见到亲人一样,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他抽抽噎噎地说:“爹娘没听苏先生的,说要去做工挣钱,让阿治背着妹妹,去先生家认字……
后来,只剩下阿治和妹妹,妹妹病了,阿治要挣钱,给妹妹治病……”
张泉和刘鸣谦都背过身去叹气,大爆炸让多少家庭消失,又让多少百姓失去亲人,造成了多少孤寡老弱,城东棚户区里,如阿治这样的孩子,不知道有多少。
三人管不了那么多,只能叹气。
苏应璧站起身,也把阿治拉起来,对他说:“你这么小,不要来工地了,去城北棋盘街,找到你婶子,让她派人去把你妹妹接到我家里。
让婶子请大夫给你妹妹治病,你兄妹二人,以后就住到我家来吧。”
阿治的父母是裁缝,在苏应璧的绸缎铺旁边,开着一家成衣铺,时常在绸缎铺进货,两家既是邻居,又有生意上的合作,所以走得很近,苏应璧得到消息里,也通知了他们家。
谁知阿治的父母,没有把他的叮嘱放在心上,双双在大爆炸中丧生,留下一对孤儿……
苏应璧见到老友的孩子落难,心下恻然,要出手拉他们一把。
阿治想了想,对苏应璧说道:“苏先生,我去跟牛大叔和宋大哥打声招呼,他们在工地上一直照顾我……”
“去吧,然后直接去找你婶子,我这里还有事,你一个人去行么?”苏应璧有点不放心,这孩子刚晕过。
阿治点点头:“行的,阿治行!”
盏茶功夫,阿治领着那年轻人回来,对苏应璧说:“苏先生,宋大哥要陪我回去。”
年轻人上来行礼道:“小子宋良,谢过先生的善心,这就送阿治回去。”
“去吧,我家娘子识得阿治,你送到后,她自会安排。”苏应璧说。
三人站在原地,直到宋良和阿治的身影,消失在尘土里,这才转身继续往前走。
“救得过来么?”刘鸣谦悠悠地问,不知是问苏应璧,还是问他自己。
张泉想起那年,村子里饿死人,张家村六男五女,被卖进宫里的情景,心情沉重得挪不动步子,这人世间,为何这么多苦难?这么多的苦难,为何要让孩子来承受?
苏应璧苦笑:“哪里救得过来?这孩子是我邻居,他爹娘有一手好裁缝手艺,接到大户的订单后,都在我店里来买绸缎的,所以我们两家走得近些……
两口子手艺好,立志要挣钱供儿子念书,阜财坊住的,大多是做工的人家,他们只好把孩子,送到别的坊去念书,倒是让这孩子逃得一条性命。
唉,见到了,总得伸把手……”
气氛很沉重,三人一时无话,默默地往前走。
一阵锣声,打破了三人的沉默,苏应璧说:“开饭时间到了,前面有处食堂,去瞧瞧吧。”
所谓食堂,就是在路边用几根木料围起来的一块空地,围栏里放着几个大竹筐,还有几只大木桶,都用麻布盖着,显然是怕沾了灰尘。
工人们正排着队买饭,一文钱,两个硬实的杂粮馒头,一碗齁咸的汤,里面飘着几片细碎的干菜叶子,也不知道是什么菜。
刘鸣谦拿起一个杂粮馒头,掂了掂说:“一文钱,买不了这馒头呢。”
苏应璧点头道:“是啊,管理条例上说,要适当收钱,既能防止撑死人,又要让人吃饱才有力气干活,所以收一文钱的饭食钱。”
刘鸣谦并没有仔细看过那份条例,听说是条例上的安排,他就知道,这又是出自宫里那位的主意。
张泉舀起一勺汤,装在碗里尝了一口,忙吐了出来,皱着眉头说:“苏先生,这汤也忒咸了!”
苏应璧还没答话,舀汤的师傅就笑道:“这位爷,你不知道吧,这人啊,要吃了盐,才有力气干活,这些灾民在难民营待了几个月,身子骨弱得很,得给他们多吃点盐养养,这也是苏管事告诉我们的呢。”
还有这样一说?张泉和刘鸣谦不约而同地望向苏应璧,苏应璧点头道:“管理条例上说的……”
刘鸣谦惭愧地说:“大器兄,你把那管理条例,借给在下读一读,让在下也涨涨见识。”
苏应璧付了两文钱,拿起四个杂粮馒头,递给刘鸣谦和张泉一人一个,说:“先垫垫肚子,待会回办公室再吃。”
听见刘鸣谦的话,又回道:“大礼兄那么忙,也要看这条例?那可是厚厚一本呢,小弟又在上面加了些,有些乱……”
刘鸣谦坚定地说:“要看,今日就带走。”
张泉咬了一口馒头,可真硬啊,他问:“苏先生,这杂粮馒头,都有些什么粮食啊,这么硬!”
“麦子高粱,各种豆类,连皮带壳的,哪里不硬?”苏应璧对二人感叹道,“就是这样的粮食,每日的消耗,也相当惊人。
二位今日不来,我也要去总部找大礼兄,这粮食供应,是重中之重,仓库里的粮食,还能维持二十来天,得想办法买粮食,否则,开了年,就无法开工了。”
刘鸣谦皱起了眉头:“寿之兄那边怎么说的?”
粮商陈懋龄,字寿之,刘鸣谦的好友,与几人都认识,工地上的粮食,一向是找他买的。
“陈老板那边,接到粮商行会的指示,说是临近过年了,粮食按惯例涨五成,在下没敢下单,正要来问问大礼兄的意见呢。”
“五成?”张泉一听就跳了起来,“这是要钱还是要命啊?”
刘鸣谦也吃了一惊:“今年北直隶也没水旱灾害啊,怎么粮价涨得这么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