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巡抚衙门。
巡抚李邦华正在解读朝廷的重要通知:要求地方官府清查通课司最近十年的经营情况。
文件的后面,还附了一张表格,要求按统一格式填写。
天津是京航大运河上的一个重要码头,商贾云集,朝廷肯定会在这里开设官店,但李邦华任巡抚三年来,压根儿没见过有官店的收入报上来。
站在他身边的师爷邹科,接过文件浏览了一遍,主动请缨道:“学生去问问书房的曹书吏,他家三代都在衙门里做书吏,天津府有没有通课司,有几家通课司,他一定清楚。”
李邦华想了想,否定了他的提议:“还是先去皇册库查一查档案吧,本官在此三年,从未见有官店的收入报上来,要是没有官店还罢了,要是有,你想想这衙门里,有多少人牵涉其中?”
邹科心下一凛,想想大人说得有道理,忙回道:“大人说的是,学生亲自去查。”
两个时辰后,邹科拿着一本黄册进来,脸色十分难看。
“大人,”他在李邦华的桌案上摊开黄册,“这是毕大人留下来的档案,毕大人到任后,从前任手中接手了两家官店,后来,又亲手开设了三家官店,自大人您接手后,这五家官店竟没有消息了……”
毕自严任天津巡抚之时,设置水军,修造战舰、设置沿海炮台,所需费用,除了朝廷拨款外,五家官店的收入,肯定也补贴了不少,不然,他不会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开设三家官店。
李邦华的脸,黑得能滴出水来,毕大人能把天津治理得政通人和,自己在天津,依靠朝廷拨款,仅仅是维持而已,他还曾经怀疑自己,到底比毕自严差在哪里?
却原来,毕自严有官店的收入补贴,才能练水军,造炮台,增强天津武备。
要不是朝廷下旨清查,这五家官店,就要从自己任期内消失!想到此,一股怒火腾地升起,一拍桌子起身道:“走,去现场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刻钟后,李邦华换了一身儒士服,带着邹科,出了巡抚衙门,径直往黄册上记录的第一家官店走去。
二人离开官衙不久,一名经历从黄册库出来,急急忙忙往副使谢汝泰的公厅里去,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谢汝泰脸色一沉,吓得噌地站了起来,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当真?”
那经历道:“刚才,邹先生来黄册库查找通课司的档案,是下官帮他找出来的,下官多嘴问了一句,邹先生说是朝廷下了通知,要清查全国的官店。”
谢汝泰失神地坐回到椅子上,脸色变幻不定,喃喃地说:“这可如何是好……”
经历一看急了,那官店是他给这位谢副使出主意瞒下来的,这几年的收入,他可没少拿,如今朝廷清查下来,他脱不了干系,丢乌纱事小,掉脑袋可就麻烦了。
见谢副使六神无主的样子,他只得出主意到:“大人快快派人去店里通知掌柜,千万不要把咱们牵扯进来,就说……就说三年前,东厂的杨寰杨公公就接手了天津的官店。
反正杨寰已经自杀,死无对证,以往的收入,也统统被杨公公收走……先把咱们撇出来。”
“快,你去!”谢汝泰急忙道,“你去说得更清楚一点。”
杨寰确实来天津,接手过皇店的管理,把官店之事推到他身上,也说得过去。
事情紧急,经历也顾不得其他,立即跑出门去。
再说李邦华二人,出门后直奔衙前大街的一家门店,这是离巡抚衙门最近的一家店,据黄册上的记录,开设于正德朝,是天津最老的一家官店。
二人走近,只见这是一家三开间的大店,青砖灰瓦,高大轩敞,十分气派。
售卖的商品,从铁器、食盐、酒水,到日用杂货,足足有上百种,客人们进进出出,单是伙计就请了四五个,看来生意不错。
跨进店里,迎上来的伙计见李邦华气度不凡,忙热情地招呼道:“二位客官来啦?客官要买什么货?本店的货品很全,小人为二人介绍介绍?”
邹科伸手挡住他,不耐烦地说:“掌柜的在哪里?找掌柜的出来说话。”
那伙计收起笑脸,仍是耐心地道:“二位要是买货的话,可在大厅里随意挑选,要见掌柜的话,请问二位从哪里来?见掌柜有何事?”
李邦华呵呵笑道:“见贵店的掌柜,还需要像官府一样登记啊?”
伙计头一抬,傲娇地说:“客官你说对了,咱们这店啊,就是官府开的!”
李邦华和邹科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问:“哦,官府平日里都派谁来巡查店铺啊?”
伙计道:“府衙里的大人,哪里会管我们商贾之事?都是我们掌柜的,每月按时往官府送钱,所以,我们掌柜的,也算是半个官府之人,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
喂,二位还没通报来自哪里呢,这却不好让你们去见掌柜的了。”
邹科还要上前说话,李邦华用眼神制止了他,拱拱手说道:“我二人从南直隶来,路过天津,想找几家店铺合作,售卖我们的南货,不知贵店平日里都从哪里进货?”
伙计说:“这样啊,我劝你二人再找别家店吧,我们这是官店,自有来货渠道,寻常商人,没有官府的介绍,就甭想在我们这儿卖货。”
李邦华失望地道:“那算了,谢谢小二哥,我二人再去别家店看看。”
“去吧去吧,掌柜的不会见你们的。”伙计挥挥手,不耐烦地说道。
这时代,连店铺粘了一个“官”字,伙计都敢这么牛,李邦华面无表情地走出门店。
等在廊檐下的轿夫上前,李邦华低头间,眼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躲进了旁边一家门店,他一迟疑,还是钻进轿子里。
邹科问:“大人,去下一家么?”
李邦华皱起一对浓眉,沉思片刻后道:“不,回衙门,调标营,将这五家店给本官围了。”
直到他的轿子转过了街口,皇册库的经历才从隔壁的店里跑出来,转进官店来,对着伙计喊道:“快快快,叫你们掌柜出来!”
接待他的,还是刚才那位伙计,他上前傲娇地问:“请问客官从哪里来?找掌柜何事?”
经历一甩手就给了他一耳光:“混蛋!让你喊你就喊,多什么嘴?耽误了本官的事,要你的狗命!”
那伙计听他说“本官”,料定是位官爷,不敢还嘴,忙跑到阁楼,把掌柜叫了下来。
“哎哟!”肥胖的掌柜一见来人,忙上前低声道,“姐夫,你怎么来啦?”
经历顾不得其他,问他:“刚人进来的那两人,都问了你什么?”
掌柜的一头雾水:“谁?没人来找过我啊?”
刚挨打的伙计,期期艾艾地上前道:“回掌柜的,那是两个来卖南货的商人,小人给回了,咱们店里又不缺南货供货商……”
“他们还问了什么?”经历懒得听他啰嗦,打断他问道。
“他……他们没问啥,只说掌柜的这么难见,还得跟衙门一样登记啊?小人就告诉他们,这是官店,算半个衙门……”
“你……”经历气得挥起手,又给他左脸上来了一耳光,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胖掌柜不解地问:“姐夫,三子没说错啊。”
经历道:“那是巡抚大人,微服私访的!”
那伙计吓得跌坐在地,经历顾不得他,拉着掌柜上阁楼去,交待他,巡抚衙门查起来,要怎么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