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徐来,一只夜鹭掠过天际,叼起一条贪嘴的鱼儿,乘兴而归,湖面波澜不兴,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凉亭内静坐着两人,半天没有丝毫动静,祁昭淳柳娇花媚的神色倏地变得正经不少,她端起桌上的热茶轻轻抿了一口,干涩的口腔顿时充满茶香。
顷刻,她放下茶杯,那如皓月般美丽的眼睛,恰似夏夜无风的湖面泛起的涟漪,略带几分婉约与柔情。
“薛郎以为的女权是什么?”她先发制人反问。
“自由...平等...公正...”若是让他谈论民生社稷,不出一刻钟,他必能洋洋洒洒写出千字文章,可让他解释女权的含义,没有感同身受,也没有一致立场,即便学识渊博,他也无法深层阐述何为女权。
他的回答过于抽象浅薄,轻飘飘的三个词令祁昭淳不禁发笑。
“本宫早就说过男女是用来区分性别的,而非定义性别,众人所臣服的不是性别,而是金钱、声望、权势和力量。”
“依帝姬所见,平民女子是没有资格拥有女权吗?”
“非也,本宫所拥有的权力并非源于女权,而是与生俱来的皇权,越是下层的女子,她们便越需要女权的保护,她们可以熟读四书,可以通晓五经,可以研习六艺,可以自由恋爱,可以支配婚嫁,可以选择孕育。”
薛鹤汀听后低声轻笑,这些惊世骇俗的话从祁昭淳口中说出,并不令人厌恶,反而觉得有趣,倘若换成旁人,定会扣她一顶“无父无君无纲”之帽。
“如此这般,帝姬是想让男子退居内堂,井臼躬操,女子荣升高堂,骑鹤维扬?”薛鹤汀故意打趣道。
“差矣,本宫所倡导的是女权,绝非女尊,正如薛郎所言,女子们只追求自由、平等和公正,寻花问柳和金榜题名不再是男子的特权,女子亦可以。
李唐王朝的女子都能称王,尹祁国的女子焉能入仕。
与其说本宫在宣传女权,倒不如说本宫是在追求平等的人权。”
“帝姬也许能够说服在下,可帝姬能够说服尹祁国乃至神州大陆所有男性吗?”
“谬哉,真正需要贯彻女权思想的不是男子,而是女子本身,确切的说,是男权主义根深蒂固的女子。”
祁昭淳一席话如晨钟暮鼓,令薛鹤汀醍醐灌顶,拨云见月。
当今太多女子站在贞洁牌坊之下,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意欲使更多女子如她们一般,为道德和世俗所缚,再以其不堪经历“告诫”后来者:女子无才便是德。
《女诫》《女则》《女训》的内容忘之殆尽,唯一能够记得的就是书名,就算是她们正在经历失败的婚姻,或是控诉不孝的子孙,只要给她们一缕闲暇,张口闭口一定就是那三个书名。
“帝姬独树一帜,不怕遭世家大族所唾弃?”
“乌合之众,如摧枯折腐耳,后世不乏吃瓜群众,他们会深度剖析本宫的黑历史,戏说本宫风月之事,以残花败柳之躯玩弄朝野,随后会将本宫与同时代的女将军或者女状元相对比。
本宫会是荡妇妖姬的代表,而她们会成为榜样流芳万世。只有这样,她们的名字不再会被弱化、虚化,甚至是被替代、遗忘。”
薛鹤汀闻之大惊失色,她愿背负一世骂名,只为留下巾帼姓名,以身入局,必胜天半子,如此大仁大义,实乃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愧也!羞也!
“好了,时候不早了,薛郎早些回去歇息吧。”
祁昭淳下了逐客令,他才从思绪中清醒过来,尽管相谈甚欢,意犹未尽,但是在竞雄殿停留得太久了,两人在外人眼中只会更加不清不白,于是他缓缓站起身来作揖告退。
待到薛鹤汀离开宫殿后,川莲缓缓走到祁昭淳身侧,弯下身子附耳道:“帝姬,李公子已经送回了。”
“嗯...明日一早本宫就去禀奏父王,说是竞雄殿丢了一颗传世随珠,当晚唯有都主辖收支司李家公子歇息于此。”
祁昭淳把李氏族谱一页一页翻开,用红色的毛笔圈画着族谱上的人名说:“届时,你按照这上面的顺序,把李氏贪污的证据一项一项交给刑部,让他们好生严查,对了,上次送过去的那个小僧人招了吗?”
“回帝姬,都招了,他是从南朝四百八十寺逃难出来的,至于那福报...他好像真不知情。”
祁昭淳轻嗯了一声,并未继续问下去,她看着药碗里面黑漆漆的药渣,不禁颦眉:“下次让御医别拿癍痧假装避子汤了,这么难喝他心里没数吗?”
“是,帝姬。”正当川莲打算退下时,祁昭淳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她叫住川莲道:“脉案都给御医看过了吧?”
川莲不假思索的点点头。
“那么御医那边是怎么说的?”
川莲面露难色,有些犹豫不决。
祁昭淳大抵已经猜到了结果,便挥了挥手说:“但说无妨。”
有了帝姬的宽恕,川莲只得把御医的话原封不动的转告:“御医说,这病是从娘胎里面带出来的,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今后的子嗣也会如此。”
经过一阵沉默后,祁昭淳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知道了,退下吧。”
“是,帝姬。”
夏夜的风吹来一丝清凉,在明月中,她好似又回到了那个夏季,一名头戴红花,穿着红袍的新科进士,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他仅仅与她对视了一时,便犹如相恋了一世,一眼万年。
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