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晚霞满天。
中州南境的高凉郡,山峦起伏,连绵千里,其中一座名叫落霞山的一处山坡上,长着一株梧桐树,树不甚大,然枝叶繁茂,颇为可观。
此处颇为偏僻,离最近的山村也尚有七八里路远,加上山中野兽甚多,平常少有人往。
但此时梧桐树下却躺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
只见他身形清瘦,脸色苍白,身上粗布褐衣,略显宽大,袖口洗得发白,一看便是穷苦人家。
少年嘴里叼着一根青草,哼着不知名歌谣,双手作枕,百般无聊地仰看流云。
一日之将逝,年岁之不与,不亦悲乎?
不过少年显然没有这种伤时悲逝的雅兴,看着那流霞变幻,眼前不觉浮现一副清美脸容。
“人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臭婆娘虽然整天板着脸,勉强也长得过去,倘若能娶她为妻,也算得上是三生有幸了。”
随即又自嘲一笑:“呸呸,就她那脾气,谁娶了她真是倒八辈子的霉运了,这比三生有幸还多出五世,也太不划算。”
想到此处,少年不由被这个傻气的念头逗得噗呲发笑。
在寂静的山野,笑声显得突兀,少年探头四顾,见周围寂寂无人影,忽然又有几分伤感,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说实话,若是让林大或者林二这两个人娶了那臭婆娘,去倒这八辈子霉,好像又心有不甘似的。”
少年摇了摇头,想要把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出脑壳,自言自语道:“她爱跟谁好,就跟谁好,我才不在乎呢!”
他不由望着天空道:“娘亲,你也希望我和她成亲么,嘿嘿,若是你看着孩儿这副模样,肯定又会跳起跺脚臭骂我是胆小鬼……
“老娘,我可说明,你儿子可不是什么胆小鬼,只不过与这些人纠缠,实在太没意思了,这才躲起来,可不是怕挨打……
“说来说去,还不怪你那老相好我的死鬼老爹,好好的,定什么娃娃亲,明明她还比我大三岁,莫不是他也听信说书先生说女大三抱金砖?
“说起来,难道娘亲你比爹也大三岁么?
“唉,金砖又有何用?娘,你在上面找到了老爹吧,没有我在旁碍眼,你们一定整天打情骂俏,快活得很,不过,嘿嘿,我也很快……”
少年心思如麻,一通胡思乱想。眼看着霞光流逝,云聚云散,耳边是流水淙淙,脸上是微风轻抚,消受得这份幽静,一颗躁动的心也渐趋平静。
像这样子优哉悠哉地度日,岂不也是一件美事?
只不过,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得多久。
少年模模糊糊,快要睡着,条地一阵虎啸卷地袭来,草木震动,林鸟惊飞,听来十分愤怒凄切。
少年被这虎啸一吓,弹地而起,“老虎来了!”
四下张望,哪有老虎踪迹,莫非是睡梦?正在狐疑间,“吼”地一声,巨响又起。
这虎啸威势震天,虽然远在山林,却如同近在耳边呼响,如金石激荡,战鼓轰鸣,威震山林。
不过虎啸虽有雷霆之势,听来却十分仓皇焦急,连响数次,声势一次不如一次。
最后山谷余震,归于沉寂,竟不可闻。
四下唯有山风幽幽,一片寂静,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少年正暗暗奇怪,不一会,草丛忽地一阵窸窣作响,钻出一个七八岁的孩童。
那孩童神情慌急:“小秋哥,不好了,林大林二找不到你,说要把你的房屋烧了!”
少年闻言勃然坐起:“他们敢?!”
旋即想到,不对,这两人自视过高,傲气凌人,但却是爱惜羽毛之人。像这种烧人房屋,欺凌弱小,落人话柄的事,又岂会声张?
除非,是他们故意说给小龙听,特意放他来通风报信。想要籍此顺藤摸瓜,把自己“揪”出来。
少年越想,越觉得如此,道:“小龙,你上当了。”拉着小龙转身就走,没走几步,眼前一黑,像撞在一面铁墙似的,往后连退几步。
定睛一看,却是一名年纪只有十六七岁,脸上稚气未了,身形却像座小山似的少年壮汉。
正是小龙口中的林二。
他身边站着另外一人,年纪相仿,长得却要俊俏许多。这人与林二并肩而立,不显得瘦弱单薄,反而衬出修长丰韵,风流自得。
此人正是林二大哥林大。
少年自知今日之事难以易了,把小龙护在身后,低声道:“小龙,等一下别管我,自己先走。”
林大笑道:“韩兄弟,这么巧,又见面了,不知先前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少年装作茫然道:“先前说的事,是什么事?”
林大道:“韩兄弟贵人多忘,自然是你与雪妹的婚约一事。”
少年“哦”的恍然,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学着那林大姿势背手而立,又学他声音语气,一本正经道:“雪妹天人之质,凤姿绰约,万中无一,而韩兄弟你身无长物,孤苦伶仃,实在配当不上,若强行婚娶,恐招天谴!”
接着嘻嘻一笑,反问道:“你说的是这事?”
那林大自然听出他语中讥讽之意,脸上铁青之色一闪而过,仍旧笑道:“不错,正是此事。”
顿了顿,接着道:“韩兄弟身无长物,孤苦伶仃也罢,这些都不打紧,最主要是,听闻韩兄弟自小罹遭怪病,不能习武,被称为落霞第一废人,若雪妹下嫁于你,正是彩凤随鸦,恐怕要遭耻笑一辈子咧;再者,你这般体弱,恐难寿终,你也不想雪妹年纪轻轻就守寡罢!”
他一通夹枪带棒,暗讽明讥,嘴里虽然说着最恶毒的话,但语气却极温顺和蔼,使人不好发作。
少年哪能听不出他骂自己废物,咒自己短命,不怒反笑道:“难得林大这般为臭婆……嗯……雪姐考虑,不过终身大事,事体兹大,不如再宽待我两日,仔细考虑如何?”
林大正待说话,身旁的林二抢先开口骂道:“先前你说两日,现在又要两日,怎么,当缩头乌龟上瘾,还没当够么?!”
少年被他骂作“乌龟”,不禁勃然,暗骂道:“好你个林二,别人怕你们兄弟俩,我可不怕!”
表面却不动声色,大笑道:“好,我答应你们!”
他一改前态,答应得这般爽快,林大林二一时懵然,相视看了一眼。
林二心想,这人果然是个软骨头,大哥也真是的,和他废话这些,还不如直接来硬的,原本还准教训这小子一顿,得了,这拳头想要揍人的痒劲,又无处可消了。
林大却想,这人虽然看起来嬉皮笑脸,没个正经,实则外柔内刚,不好相与,莫非又是他使的缓兵之计。
当下道:“韩兄弟此话当真!?”
少年笑吟吟道:“大丈夫一言九鼎!”
林大见他眼底似有嘲弄之意,心里狐疑,笑道:“即是如此,韩兄弟不如现在就随我俩一同前去雪妹家,向叶三叔禀明因由,取消这门婚事如何?!”
少年挠了挠后脑勺,道:“咦,林大你是不是搞错了,我什么时候答应你取消婚事了?”
林大道:“那你方才所言是指?”
少年道:“我是说,既然你们这般喜欢叶浅雪,我答应你们,待娶她过门后,一定好生对待,不让她受一丝委屈,你们亦大可放心。”
林大沉声道:“韩秋,我一再忍让,好生劝说,你却与我胡搅蛮缠,屡次戏弄,你再不答应,可莫怪我不顾同村之谊了。”
这边林二早就按耐不住,骂道:“大哥,再与他说这多干甚,我倒要看看,是他的骨头硬,还是嘴巴硬!”
话音未落,已然欺身而上,如巨猿一般,跳至少年身前,举起手掌,往他脸上招呼。
这一掌用上三分劲,不至伤及性命,只教他脸青鼻肿,打落门牙。
少年自小孱弱,未曾习武,但长日于山林间奔走跳跃,身子练得灵活,加上早有准备,不待掌风及身,往下一蹲,脚下一错,堪堪躲过。
林二一击不中,心中微微一惊,劈腿横扫,这一式“秋风扫落叶”,迅捷若电,只道他再无侥幸。
哪知眼前一晃,少年身如鬼魅,不知何时,竟已闪至身旁一侧,更伸手往踢出的腿上顺势一推,使了一招“顺水推舟”。
林二这一脚非但落空,反而因招式使老,用劲过大,差点把自己也带倒,摔个狗吃屎。
他旋转身子,晃了几晃,把那吃老的力道卸去,才停住身形。
他外表粗犷,心思倒细,暗暗惊讶:“不说他不会武功吗,寻常人怎么躲得了我这两招?
“不对,他若真会武功,断不会这般往我脚上一推,而是用气劲击打,把我这腿废了,亦不无可能!
“定是他不知从哪里学来几招诡异步法,才勉强躲过!”
他抬眼见少年脸色发青,额头冒汗,一副上气不接下气,摇摇欲坠模样,更加确认猜测。
心底怒意更盛,大喊一声:“好你个韩秋,竟想扮猪吃老虎,看你躲得了几招!”
他一边叫骂,一边弓背猛扑,如同饿虎扑羊一般,浑身肌肉扎起,骨头劈劈啪啦作响,一套大开大合的拳法连珠般使将出来。
少年步法精妙,初时尚能勉强躲闪,终究输在体质虚弱,没有内力为续,不一会儿便气力不支,身形凝滞,左右见绌。
眼看林二一拳打来,心里明明有躲避步法,脚下却一软,使不上劲,什么妙招也无法施展。
就是这一息间,那拳头已长驱直入,打在胸口上。
只听哎呦一声,如败絮一般飞出,摔倒在地。
这一拳挨得不轻,也不知肋骨断了几根,胸口又痛又闷,哇的吐了一大口鲜血。
虽然痛彻心扉,但少年不愿服输,摇摇晃晃地勉力站起。
林二大笑道:“哈哈哈,韩秋,我这一拳,打在蛮牛身上,也管教它软趴躺下,你还能站起,也算一条汉子,倘若你不是和雪姐有婚约在身,倒也可以和你交一交朋友!”
那名叫韩秋的少年心里暗骂:“这地上有没有牛,我不知道,这天上却全是你吹的牛。”
但他这有名的“落霞第一废物”,何曾被人称作“汉子”,得此赞赏,不怒反笑,有气无力笑道:“哈哈哈,林二,人家说你力敌龙象,手撕虎豹,是出名的莽金刚,如果你不是那么蛮横无理,仗势欺人,倒也可以和你交一交朋友……”
林二冷脸道:“哼,看来我这一拳还是打轻了,废话还这么多!”
韩秋道:“废话和废人说的,自然多些。”
林二怒道:“韩秋,你真要我打死你不成?!”
韩秋大笑道:“你大可把我打死,看我皱不皱一下眉头!”
他明明已经强弩之末,身子颤颤巍巍,只须伸指一戳,或者大喊一声,就能震倒,但眼眸灼灼若灿,眼神坚韧无比,脸上更是一股慷慨神气,仿佛千军于前而无所畏惧。
林二一时竟被他气魄所摄 ,说话声音也不由小了些:“韩秋,你也只剩下一张嘴硬了……”
说着,心里不由对自己竟然对这“落霞山第一废物”产生一丝惧意大为火光,再看他那坚毅神色,更似受到莫大侮辱,一股无明业火飙起。
他身形一闪,已经近身,一把掐住韩秋脖子,把他提到半空,道:“韩秋,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是识相,便取消和雪姐的婚事!你若不答应,我便……”
韩秋站立都不稳,如何闪避,自知挣脱不开,面露冷笑,不待他话说完,“呸”地一声,一口唾沫往林二脸上吐去。
林二歪头躲过,手上更加用上几分劲。
不一会功夫,韩秋憋得满脸猪肝色,双目血红凸出,神智模糊,眼看就要殒命归西。
林二杀过的猛兽凶禽不知凡几,杀人却是第一遭。
他倒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对韩秋也说不上什么深仇大恨,相反,对他一身硬气还颇有几分惺惺相惜,真看他就要死于自己手里,一时反而有些犹豫。
习惯回头望了望林大,道:“大哥,这……”
林大笑道:“弟弟,君子成人之美,韩兄弟既然一心求死,你成全于他,也是好事一桩!”
原来,上一次见面,林大便已看出韩秋虽然被嘲笑为“落霞山第一废物”,内心却十分孤高执拗。
这种人往往宁折勿弯,吃软不吃硬。所以他才大费口舌,好言相劝。
岂知他瘌蛤蟆想吃天鹅肉,死不松口,一时无计,这才任由林二动粗。
他既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便让他去死好了。
他林大要得到叶浅雪,别说杀一个人,就算杀十个百个又何妨?!
只不过,这人终究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若死在自己手里,岂不成了她的杀夫仇人?
虽然叶浅雪也不认这个未婚夫,当日她那样说,怕也是推搪的言辞而已。
她是什么人物,眼前这小子怎会入法眼?
但自己若真的杀了他,依她的性子,也断不可能会嫁给自己了。
眼下这种局面,却是再好不过!
藉由林二动手,这小子一死,她既恢复自由之身,也不可能嫁给林二了。
少一个竞争对手,实在两全其美!
再说林二见林大盯着韩秋,表面虽然仍旧淡定自然,眼里却射出迫切的异光。
不知为何,心里一惊,手上如同吸附着一条蚂蝗,不自觉地把韩秋往地上一甩。
两人虽为亲兄弟,日夜相对,但一时间,林二亦想不到林大心里这些弯曲的道道。
只觉得古怪,本能为之。
这一甩反而饶过了韩秋一命。
饶是如此,韩秋已然昏了过去,躺在地上,不见动弹。
林大走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虽然气息微弱,似有若无,终究还是有一口气在。
林大恨不得一掌按在胸口,把他五腑六脏都震碎了,最后还是忍住。
林二问道:“大哥,他死了没有?”
林大摇了摇头。
“那现在怎么办?”
林大叹了叹气,心中着实有几分可惜,向林二一招手,道:“还能怎么办,走呗!”
见林二踟躇,又道:“难道你还想救他不成?!”
林二道:“可是……”
林大道:“林二,你只是伤了他,可没把他打死。如今落霞山大闹狼灾,夜里便出来为祸,他若是被狼群咬死,或者吃了去,又关我们何事?”
说着一边颇有些意兴阑珊地往回走,一边心里暗想:“雪妹,看我都为你做了些什么!”
林二朝地上的韩秋看了一眼,一咬牙,跟上林大,转身离去。
此时,天边晚霞已消逝殆尽,四周群山如合,如苍茫巨兽般阴阴森森。
近处的树木也皆隐匿在朦胧暮色中,如不语的幽魂般各自站立着。
韩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远处隐约传来几声低沉的狼叫声。
难道他当真就要葬身狼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