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板是位皮肤白净的中年男子,气质彬彬,让人颇有好感,事实上,他在这些街坊中,与山货店关系最密切,见到谢陈亲来,笑道:“鸦掌柜可是稀客,怎么亲自来送泉水了?”
谢陈将泥瓮放在桌案上,苦恼道:“苏老板,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心中烦闷异常,特来向你请教一二。这些灵泉,不算钱,就当是送的。”
苏老板热情招呼谢陈坐下,当即取出一饼上好雾灵茶,点起桌上红泥小火炉,用瓮中泉水细细煮沸,冲泡三次,倒出一盏澄黄茶汁,请年轻掌柜品尝。
谢陈轻嗅,顿觉清香袭入肺腑,浑身舒畅不少,次哈着吹了一口气,吸溜下小半茶水,这副牛嚼牡丹的模样,让苏老板捧腹。
“鸦掌柜前来,是想向我吐苦水?”苏老板笑着问道。
他店面与山货铺紧邻,时常听到隔壁争吵,加上店外门可罗雀,就猜想出了大概。
谢陈放下茶盏,正色道:“小店开业月余,顾客寥寥,再维持下去就要关门倒闭,实在想不通背后道理,想与苏老板请教。”
“我这茶庄行的大宗生意,与你收售山货不同,似乎没有经验可借取。”苏老板淡笑。
谢陈说道:“万法皆通,苏老板尽可畅言,小子洗耳恭听就是,你在三仗河行商多年,稳坐钓鱼台,定是有不传之秘。”
茶庄老板没有急于开口。
谢陈接着说道:“听说我那处铺子,以前的几任房主做买卖,皆是风生水起,为何到了我这里,就一落千丈?”
“苏老板放心,此间事我不会告诉旁人,事成之后,还有厚礼相送!”
对面中年男子挥挥手,“谈这些就生疏了,鸦三掌柜,你我邻里一场,是缘分,况且你又这般年轻,注定前途无量,我就姑且仗着年纪,与你说一些曾走过的弯路,不知会不会有所帮助,若是觉得没有道理,出门后扔到河中就行。”
谢陈苦笑,“有前辈相授秘法,苦求还不来及,哪舍得扔下?”
苏老板轻咳一声,道:“我年轻时,在各地闯荡,经历诸多,总结下来,做买卖无非是三字诀窍。”
谢陈来了精神,身体前倾,问道:“哪三字?”
“一为借。借钱借势借人脉,都可以归为一体,你在这方面有优势,无论是吴家铁铺还是百木傀儡,他们身份名望数一数二,一旦运作得当,将会是数不尽的财源。”
谢陈摇头,道:“出于种种原因,我不想与他们在利益上牵涉太深,并且,他们已经帮扶很多,不好过分。我还年轻,以后终将遇到各些复杂事,一时的投机取巧,意义不大。”
苏老板点头笑道:“雄心万丈,这是好事,依靠借来的关系行商,确实如履薄冰,一不小心就会生出嫌隙,甚至祸事。我这第二字,就是实,与你想法颇为接近,无论是修行还是立身,皆要行事端正,咱们干的是堂堂正正的买卖,最起码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实打实与各路顾客相交,才能长久。”
谢陈挠了挠头,“苏老板金玉良言,可是过于虚无,总是云遮雾绕,落不到实处。”
“不想听这些空泛道理?”茶庄老板呷一口茶水,悠然说道:“缥缈了一些是真,你的做法也合乎实意,作为商界前辈,我只希望你能时刻铭记下去,不要因外力而生出歪门邪道。”
面对这种说教,谢陈并没有不适,他觉得之前与苏老板相交不深,人家愿意陪他聊买卖心得,已经是看在背后吴老二的面子了,虽然目前说的还不曾有用,但接着就是。
“第三字,是人,做生意嘛,无非是低进高出,但无一例外,皆要与人打交道,妖兽鬼修也好,仙人凡俗也罢,他们是支撑你我饭碗的顾客,极其重要,没有第二!”
“你在松烟邑做买卖,就要详细了解这里的行情,所谓行情,还是离不开人情,你对这些透彻吗?”
谢陈坐直了身体,“请苏老板指教!”
“我经营茶庄,曾搜寻了松烟邑和附近那些宗门内的所有信息,后来发现,此地偏北,普遍没有饮茶的习惯,又该如何?”
谢陈也疑惑起来。
“很简单,松烟邑地接八方,通汇三域,来往客商形形色色,尤其是东海和南部的商队,他们嗜茶,但长途跋涉,有些人或许早已在本地扎根,总有买不到茶叶的时候。我这茶庄,就是专为这些人而设,一旦打开苗头,此来彼往,也就积累了那么几个大户,站稳了脚跟。”
谢陈眨了眨眼,“苏老板意思是,找准目标?”
“不错,你家铺面货品繁杂,面对的多是松烟邑的修士,但这些人,或是散修出身,囊中羞涩,即使需要灵药,也只会自己去深山中寻找,万不愿花费辛苦赚取的萤金来购买。或者就是砚山、三大势力这些教派弟子,他们依靠家世,在翠仪、千元两境很少为修行而苦恼,同样没有必要破费。”
苏老板看着谢陈,道:“据我所知,你那两家同行,是熬过多少年苦日子,才与一些药堂等商户签订供货契约,集镇内的渠道早已挤满,你再插手也不行。不如像我这般,将精力放在那些外地客商身上,他们有钱但苦于对环境陌生,只能购买成品,修炼时缺口更大,而且,出门在外,还是乐于购买特产什么地,带回家中去赠予晚辈,钱不多,但面子好看。”
谢陈浑身一震,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呆愣许久,对着苏老板诚恳说道:“小子这番受教!”
苏老板却意犹未尽,道:“吸引外地人,要直白准确,要让他们一眼便知你售卖何物,仅是店名文雅,猜不透货品门类,谁还愿意登门?”
“你不妨将招牌换一换,如我,就叫老苏茶庄,简单明了。”
“这个,有关系吗?”
“影响莫测,很多时候,招牌带来的潜在顾客难以捉摸,说不清楚。”
谢陈沉思很久,站起身,对着苏老板深深鞠躬,“听君一席话,胜读圣贤书!”
苏老板哈哈大笑,他话语一转,狡黠道:“些许牢骚话,顶不得圣人言。不过,读书还是有用,巧了,我这些年摸爬,感悟匪浅,汇编平生所得,写了一册老苏说经,专讲解买卖一途上的弯路,只售二十金,你可愿带回去一册研读?”
谢陈被苏老板一番话拨开云雾,头脑正发热,想也不想,掏出八十铢萤金,“我买四册!”
他刚回到店铺内,就将张大眼、曲涛和乌鸦叫来,把那册老苏说经分发下去,嘱咐道:“好生研读,致富法门全在其中!”
说完,便回到后院屋中,拜读去了。
大黑鸟看着那本十二页的书籍,气不打一处来,“你去请教生意,买卖还没有好转,先买些这种破书回来?”它觉得谢陈被忽悠了。
曲涛粗略翻了一遍,直摇头,“夸夸其谈、泛泛而语,满纸大道理,动辄循应天时,秉持纯心,对赚钱能有什么帮助?”
张大眼将其丢在柜台上,“留着当厕纸。”
当天深夜,谢陈再次悄然出门,找到了百木傀儡。
“你小子,为何每次到我这里都摸黑,偷偷摸摸做贼一般?”百木傀儡被打搅了清修,面有不满。
谢陈扭扭捏捏,说出了来意,“我想更换招牌……”
“就这事?至于偷摸的?”百木傀儡接过谢陈取出的一个新匾额,是黑漆木,四周烫金纹,上面空无一字,正待提笔。
“没有黄铜大匾阔气,但你一个山货铺,足够用。再说,那破招牌早该换了,叫什么不好,取名募汇坊,不接地气,迟早要黄!”
百木傀儡一手提符笔,在新匾上一气写下‘老谢山货铺’五个大字,一边对谢陈抱怨,连他也觉得先前的招牌不妥。
写完后,他满意地点头,突然,好奇道:“你叫鸦三,为什么取名老谢铺子?”
谢陈脸色不变,“纪念我那尚未谋面的媳妇。”
见他这敷衍样子,百木傀儡骂了一声娘,也不再刨根问底,而是说道:“换牌不是小事,这次还不得重新敲打一顿,大办一场?”
谢陈苦着脸,道:“大师不要打趣我,咱能做出来那种不要脸皮的事么?”
百木傀儡摇头,“松烟邑这些年的风气越发差劲,许多店铺和居民,隔三差五办喜事,由头多变,恨不得连自家狗窝新添几只都要庆典,无非是变着法收钱!”
“招牌更改,我这脸都没地搁了,再宣扬出去还怎么立足!”谢陈羞恼道。
不料,百木傀儡想了想,居然劝说起来,“需得重新操办一场,你洗心革面重新开张,但先前募汇坊的烂招牌已经打出去了,暗悄悄改掉,反响不大。”
谢陈觉得青发老妖用词不准确,反驳道:“不涉及洗心革面,就是重头再来!”
“无所谓,大概是那么个意思,”百木傀儡摆摆手,道:“要大办,办好、办出风头,名动松烟邑!”
“有必要么?”谢陈莫名有些意动,但又觉得丢脸。
百木傀儡态度坚决,“必须办,不然换招牌还有何用?”他甩手扔出百铢萤金,道:“来不及选做礼品了,这些钱就当贺礼,嗯,这次我就不便露脸,你自己看着操弄。”
站在小院门外,听着百木傀儡用力关上院门,谢陈张了张嘴,手中萤金沉甸甸,是这位炼器师的关爱,可是,他那送完礼金就赶人的做法,分明就是也嫌弃这场第二次的庆典!
“我有一事想同大家商议……”谢陈深夜返回,不复少年意气,将几个人连带熟睡的乌鸦叫醒,声音微弱似蚊蝇。
大黑鸟急躁不堪,“有什么事你倒是说啊!”
张大眼打了个酒嗝。
等谢陈默默取出那张新招牌,将事情阐述一遍,二人一鸟大眼瞪小眼,气氛诡鹬地沉默。
如果只是谢陈悬崖勒马,终于肯换掉黄铜大匾,他们只会拍手称赞,说不得张大眼当场就会再开几坛酒庆贺。可现在是,他竟然还想再一次开业?
“你定是操劳过度,神智不清,说出这些胡言妄语,快回去歇息,休要再提!”曲涛关切地劝谢陈先睡一觉再说。
张大眼摇头,让自己清醒几分,打着酒嗝摇晃过来,“掌柜的,生意再差也饿不死人,不至于想出这等歪门邪路,我是做不出……”
乌鸦呱了一声,额头前玄乌印记发光,“是不是被什么老妖怪夺舍了?性情大变,让我用老祖法力搜魂查探一番!”
它之前曾提过一嘴多办几次庆典的事,但那纯粹是浑话,如今谢陈真的有此打算,倒令大黑鸟爪子发麻,“太丢鸟了!”
咚!谢陈一拳将凑过来的乌黑鸟头打跑,撂下狠话,“二次开业典礼必须办,按百木大师所说,店面更换招牌是改头换面的大事,为何要改?还不是为了打响名声!既然如此,就不能悄然换掉了事,要让附近街坊、松烟邑父老乡亲们都晓得,不然他们还挂念着募汇坊,反就失去了意义!”
“一应事物皆以上次庆典为准,仪仗队、舞狮团、锣鼓爆竹不能少,宾客通知到位,总之,规格要高!”谢陈终于下定决定,“丢脸也要做,与萤金比起来,面子算什么?”
“不过,那些身份尊贵的客人就先不请了,像贾队长、吴家二爷、火净,不然名声要败坏到底。还有,这次的请帖,要特别注明,前来宾客只为共襄,不收礼金!”
“分毫不取!”
这句话终是稍稍挽回些颜面,张大眼和曲涛放松不少。
乌鸦垂着头,“不收礼,办庆典纯粹赔钱,瞎折腾!”
“好啊,那你腆着脸去收?”谢陈气道。
大黑鸟低声说道:“我意思是,咱们不主动索取,前来的宾客还能不给?他们主动送上,不要白不要。既然已经丢脸了,不如彻底一些,把脸皮扔掉!”
谢陈指着乌鸦,手指头都在颤抖,“你给我安心呆在店中,明天开始,我们三人重新去送请帖!”
他对大黑鸟不放心,这种德性,要让它去出面,非将事情办砸不可,宁愿让坐在木轮椅上的曲涛出动。
第二天大早,三人在沉默中走出店门,谢陈径直走到三仗河尽头,由远及近分送请帖,曲涛则先从近处开始。张大眼走进雾气中,形单影只,他要去联系一应琐事……
“太丢脸了……”走出茶庄,曲涛嘴唇颤抖,脸色发烫,他几乎无法鼓起勇气继续,刚才面对苏老板那种玩味眼光,他无地自容,虽然一再言明,二次开业不收礼金,但那碎落一地的尊严却怎么也拼不起来了。
“这个鸦三,我教他光明正道,怎么净出幺蛾子!”苏老板透过窗户,目送曲涛摇着木轮,走进另一家隔壁店铺,是那般的无力,他不由得发笑,“办庆典,邀请我等,你说不收礼我就真不给了?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不过,他这做法倒是新奇,可以加入我那老苏说经中,作为反面案例记载……”
谢陈大口吸气,敲响一家店铺大门,“段掌柜在吗?小店喜迎开业,特来相请……”
“又开业?前不久不是刚揭牌么!”
对面掌柜的眼神充满怀疑,和抹不去的鄙夷,定然是将谢陈当做那些纯为圈钱收礼之辈了!
虽然一再解释本次典礼不收钱,但人家冷笑连连,谢陈脆弱似纸皮木偶,肉与魂都被扎出千疮百孔,他不断在心中告诫自己,是为了大计,不可半废,这才在六神无主中结束洽谈,行尸走肉般挪向另一家店铺。
段老板将手中请帖扔出去很远,“仗着有吴家铁铺的关系,胡作非为!”
账房先生在请帖上跺了好几脚,恨声道:“掌柜的,我们去吗?”
“老夫丢不起这人,你到时代我前去,随便说两句吉祥话,扔下二百萤金就赶快回来。”
“二百金?上次也才一百!”
段掌柜心中滴血,“看不出来吗?鸦三这狗日的黑心小王八蛋,费心费力二次开业,不就是为了收礼?”
看似寻常的一天在三个人的煎熬中缓慢度过,到了晚上,张大眼飘入后院,双目无神,魂魄似丢在外面。
曲涛更甚,眼窝深陷,木椅两侧的把手被他抓出了无数印痕。
谢陈蹲坐在台阶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大黑鸟生怕多说一句话就会刺激到他们,蹑手蹑脚合起门,吹了灯,返回库房呼呼大睡。
无论如何,老谢山货铺的名号在今日彻底打了出去,在附近的街坊中反应强烈,而鸦三大名更是如日中天,散发着令人厌恶的光芒,挥之不去。
可以想象,待庆典过后,随着时间发酵,山货铺在松烟邑内必定是无人不知。
“恶名也算名声,能引来猎奇的客户,不算糟……”
深夜,谢陈辗转难眠,不断安慰自己。
又一日的清晨,店外锣鼓喧天,金童玉女排排站,红绸遍地,爆竹声中,鸦掌柜在一声声‘贺喜’中木然地回应,张大眼和曲涛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前来贺礼宾客的眼光。
唯有大黑鸟,没心没肺,“这些好心街坊,居然真的准备了礼金!”它收钱收到手软,统统拿下。
当夜,三个人早早休息,它独自盘算很久,笑嘻嘻,“二次开业的礼金比上次还多,什么时候再办他一场!”
至于丢脸什么的,它已经完全抛之脑后,反正是谢陈带着人在外面主持事务,与我这个二掌柜何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