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跟着我们?”
“我为何跟着你们?不是说好以后要跟你相依为命了么,哥哥?”
我瞪着眼看她,还能不能正经聊天了,她都多大叫我哥哥,还不如叫我大爷呢。
她看着我忍不住笑起来。
“你怎么这么好玩儿?”
“好玩个屁,等我打你一顿就不好玩儿了。”
“你下不去手的,是吧,哥哥?”
“谁说的,我这个人心狠手辣,翻脸无情。”我吐口气,“别再叫我哥哥了,你给我小心点。”
“呵呵。”她瞥我一眼,把烟弹飞了,回答的很妙,“无情的人都乐于标榜自己心善,只有心软的人才反复强调自己无情。”
她这话说的我无法反驳,我好像一直暗示自己是个恶人来说服自己,这样一些事做起来,心里的石头砸下来的时候受伤能轻点。
她看我的脸色不好,也没有再取笑我。
“很难理解吗?觉得我们都是怪物?也不全是。我是有神志的,属于中立的存在,我可以选择自己的立场。谁都可以选择自己的立场不是吗?我选择保护好人,而你,勉强算是好人吧。我受人所托,是为你而来。”
是这样么,就算是长生者也避不开要做很多选择。没有神志就变成怪物,有神志就要选择立场,有了立场,再做出选择。
还能选择,也算是幸运的。
只是我现在还能算是一个好人吗?我迎着风扪心自问,并不算是。
但我又无从跟她解释,就像无从告诉聋子什么是恢宏壮阔的乐章,无从告诉瞎子什么是七彩缤纷的色彩,我也无从跟一个孩子解释大人世界里的复杂纠结的善恶好坏。
可能这世上有一些事物的真相本来就是无法用言语来剖白的,只能保持适度的沉默。
不承认也不否认。
既然她觉得我还算是好人那就这样吧,万一我多说几句,她也认可我不算好人的说法,一巴掌把我拍死,到时我后悔都没处说理去。
不过她受人所托而来,背后肯定还藏着别的目的,不知她愿不愿意告诉我。
“能问下谁请动的你么?我总得知道是谁,回去好给他每天烧三炷高香。”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凭什么请她来保护我呢,背后之人应当有所图。
她果然没有回答。
只是出神的望着远处,不知想来什么,脸上似乎有很多寂寞与迷惑。
“我现在真有点可怜你了,”半晌她转头看我,轻轻摇头,“你不行的,你跟我们不一样。”
“什么意思?我怎么就不行了?”
她怎么突然这么说我,瞧不起谁啊。
“你甚至爬不到那个孩子的阶梯,”她站起来,“因为你没有死过,没有深深绝望过,你不知道比起来你欠缺的是什么,是从地狱里都要爬回来的求生意志。”
她一说我就听懂了。
...可谁说我没死过,没有深深绝望过呢,谁又能说我不是从地狱里爬过。我挡住自己颈下的印记,听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了。
但凡住进医院的不会是健康的正常人,宁愿冒着未知的巨大风险接受长生改造试验的,也绝不会是伤风感冒的人,他们,是一群罹患绝症但是拥有绝强的求生意念的人。
她的意思是我必须有一颗无论如何都想活的心是吗?坚定到地狱都困不住我,但凡有一丝软弱,就会像那个孩子迷失神志,变成彻头彻尾的怪物。
我的心还在犹豫,现在的我确实不行的。
“我们该走了,要不然后面都是麻烦。”黑瞎子走过来,手里还举着一部手机,也不知道他从哪倒腾的,刚才路上过去了好几辆车。
“刚才借手机打给小花,他们还在后面,应该马上就到。我把情况都告诉他了,他会找人处理。”
我对他点头,黑瞎子师傅做起事来就是稳妥。
等等,他说电话是借的?跟谁借的?借了怎么不还呢?
不会是有车路过有人把手机伸出来拍照,黑瞎子师傅随手抢的吧?
我看着他,他戳着手机屏幕吹口哨,还在那删照片,“会还的。”
果然是抢的。
没想到小花他们竟然落在后面,我们都到这了,还折腾老半天,而他们才刚上路不久,看来一大群人就是麻烦,出山还找地方修整去了么,那我们找车的时候他们在哪?服务中心吃吃喝喝??
这时闷油瓶终于从沟底回来了,他抖落一身树叶,手一拍护栏,人就跳到公路上来。
“走。”
我连忙把烟扔了,站起来问他,“你有没有事?有什么发现么?”
他摇摇头,我看他身上并没有受伤的痕迹才安心,他也走近前,闻到我身边的烟味皱起眉头。
“我没抽。”
他眉头松开,然后看甄小蛮,“你走吧。”
我一愣,不是说要拿她换刘丧呢,都讲好了北京交换,在这就打发她走,刘丧怎么办?万一他被人虐待撕票,我们手里连个讨价还价的筹码都没有。
甄小蛮抬头看天,这会儿让她走她还不想走了。
闷油瓶说完那句话也不再管她,她到底走不走也不关他的事了,把刀收进背包,然后沿着公路往前走去。
黑瞎子好像也不明白,看着他的背影,摊开手笑道,“就是这样难~搞~嘞。”
我过去嘱咐司机,心平气和的跟他解释,争取让他尽量不要给我们添太多麻烦。
转身看到泥头车司机的尸体,心底说不出是惋惜还是愤怒。
黑瞎子过来问我,“怎么,觉得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我也讲不清楚,只觉得长生者无情,就这么轻视生命,活生生的人就如青烟一缕被随手掐灭,一个原本幸福的家庭也毁了。
黑瞎子拖了我一把,警告我,“你不要把所有错误都揽到自己身上,我从一开始就说,那猴子盯上的是我,他被我连累,我会为他报仇。但这件事属于意外,谁都想不到,也无能为力。”
应该是吧,我可能只是不忍心,眼前总晃过一家四口那张大头贴,上面的人笑得很开心,但这开心大概从今天就远去了。
黑瞎子拉上我,“众生皆苦,你自己也跟个小苦瓜似的,就别跟蚂蚁一样,还喜欢把别人的苦搬到心里,苦上加苦,狗都不稀吃。”
甄小蛮跟在我后边,一脸欲言又止,走出几步后她拉住我,“哥哥,你要怕麻烦,就让我杀了那个司机吧!往山崖一扔,撞断脖子,或者把他掐死扔下沟底。他们都死了,哥哥就什么麻烦都不会有了。”
我悚然回头看她。
那样才会有大麻烦,一场车祸,两人莫名死亡,会立案调查吧。
我终于意识到她有什么问题了,这一路走来,我总觉得她有些莫名的别扭。现在知道了,她好像缺乏人类基本的情感,同情,怜悯,信任,亲情,这些东西,她可能都没有。
她知道应该有,但她好像真的没有。
看到他弟弟死去,她没有伤心、愤怒等正常人的反应,也没有打算报复,她跟上我们是还有任务。
那些眼泪应该算是她最后的本能吧,埋完了也就淡了,连我诵经送他一程都觉得没必要,也不打算立个碑做记号,就算她再活一万年,也不会来祭拜他。
泥头车司机死了,她应该只觉得少了个麻烦,我们车的司机还活着,她觉得会是个大麻烦。她不去想司机劫后余生的幸运,只想怎么解决掉麻烦的根源,随口轻描淡写就想把人杀掉。
长生之路走下去都会这样绝情断欲,冷血无情吗?
我有些理解闷油瓶的意思了,同样是改造者,她不会是例外,这样冷血的怪物待在我们左右,比我们本身的危险更危险。这不是护身符,是盘在身边随时会噬人的毒蛟。
“你还是走吧,不要跟着我们了。”
我推开她的手,对她说,“也不要对司机出手,他已经很可怜了。”
我们那个司机属于无妄之灾,也是被我们连累了,还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大幸。
甄小蛮看着我,突然沉下脸,“你这是在拒绝我吗?”
我回头去看闷油瓶和黑瞎子,他俩停下了,闷油瓶走回来,就站在我背后。
“是的,我拒绝。那么,你要对我动手吗?”我问她。
这时一阵山风又从沟底树梢卷上来,眼前的小丫头片子长长的头发早都散开了,发型被吹乱,黑压压一片挡在她面前,她透过发丝看我,那一瞬间她不像是活人,倒像是从地狱爬来人间的恶鬼。
我心里打了个突,不畏生灵,没有底线,这不是长生,是埋藏在人海中的祸患,怪不得张有药临到终了想彻底终结掉这些东西,他应该试过很多次,但他做不到,最后没办法才求到闷油瓶这里。
只怕他一朝身死,世间再没有能压制这些东西的存在,迟早会酿成大祸。
那几秒间我不知道她想了什么,但我身上切切实实感受到一股无比沉重的压力,或许就来自她身上模糊的压抑的杀机。
闷油瓶的手搭在我肩上,把我扯到他背后,换他来直面甄小蛮。
“你走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