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伊峰绝顶盛极修竹,老竹和新笋颜色多样,站在林道前面抬望,那竹叶缝隙中,有一顶长长的楼脊崭露头角。
肖潇笑道,“那便是竹台。”
伊犁来到伊藤部之后,便高居大伊峰,那时竹台就已建成。
竹台没用一砖一瓦,墙体、框架、梁脊等等,全是用一根根竹条所“编造”出来的。一根根竹条泼上油,用玄功“九昧火”锤炼一番,结实耐用,实是上等的营造材料。
这些竹条,让大伊峰绝顶上的竹林消失七次,整个工期更是耗费七年才得以竣工。
但,竹台建成之后,也只有十几间房子紧紧挨着,看似一座长形拱楼,占地仅仅三亩而已,比之山下的寨子来说,不甚宏伟。
竹台原来是伊藤的住所,为了让伊犁住得自在,他多年以前就搬出竹台,退居山寨之中。
竹台的墙面很好看,一根根竹条中,有黄色的、黑色的、红色的,以及少量绿色的。每色竹条无缝编排,衔接有致,看上去油亮多彩,摸起来滑溜起伏。
墙壁似镜,映着四周竹林,风动时,影影绰绰,似乎只有竹林存在,而察觉不到拱楼。
一扇竹窗外面,竹林跟着风儿轻曳,一个年轻男子凝望窗外已有多时。
他穿着一袭白色大氅,身躯笔直,像是坠入冰窖而僵硬,但坚毅的面容以及深邃的眼睛盛气凌人。
竹堂内,竹椅尊次而列,竹墙上挂满字画,堂中有一鼎五尺多高的大香炉,轻烟袅袅,流溢幽香。
堂上尊位,设有两张竹椅,一个艾颜男子端坐在右边,已然冥思很久,忽地睁开眼睛,看向窗前的年轻男子。
“伊犁,为兄想过了,我还是那句话,我们伊藤部势单力薄,不应出山。你我要以家族使命为重,不能急着造势,此时卷入山外的纷争,伊藤部恐要毁于一旦。为兄也想出山逐鹿,尽快重振我们伊氏。但为兄不想成为别人用之即弃的刀刃,那东方弘可是汉王的兄弟,且看他如今是何下场!说实话,当年得知他的死讯以后,我便打消了出山的念头。”
伊犁的大氅上缀满梨花,背后青丝如瀑,而颀长的身躯风姿超然,虽说听见了这句话,却仍是看着窗外,一动也不动。
伊藤望其项背,见对方迟迟不说话,猜其所想,恐是意见相左,但这件事情意义深远,没法妥协。
“唉……”伊藤收回目光,瞑起双目。
两个当家人静默半晌,肖潇慢悠悠地走进竹堂,入眼便是满脸络腮胡子的大当家。
大当家四十多岁,面容古挫,一袭玄色大氅,裹挟着一副雄壮的身躯。
伊藤睁开眼睛,冲其一笑。
肖潇颔首,没有说话。
伊藤望向伊犁背影,转而问向肖潇,“有事吗?”
“我没什么事儿,”肖潇说道,“是巴都和座山膘有事拜见二当家。那二人从未来过这里,难得能来一趟,所以我就没有提前通报,现在他们就在门外等候。”
伊藤感到意外,“他们来此,倒是新鲜,你让他们进来。”
肖潇瞥向伊犁,而对方这时候微微侧首,现出一副隽冷的面庞,“大当家说什么,你没听见?”
“凶什么凶?”肖潇沉下脸,轻轻怼了一句,随后白了一眼转身离去,路上时不时碎语,“早上凶,中午凶,晚上也凶,犁哥啊犁哥,你还真把我当成奴了,要是再凶,我就走,要不是冲着我哥的面儿,谁听你的话?还真给你装上了!”
竹林里,巴都和座山膘坐候一会儿,看见肖潇满面春风摇身走来,立马开始憨笑。
少时,听大当家也在竹台里面,二人退却两步,忽而打了退堂鼓,要伊犁带他们下山。
肖潇挤挤鼻子,“怕什么?难道大当家还会吃了你们?”
二人没听进去,巴都苦着脸说道,“我们临时改了主意,不去采药了……”
“来都来了,为何要走!”肖潇厉声打断。兴许是方才受了气,这会儿正想泄气,于是高声斥道,“你俩怎么这么怂啊?难怪总是被其他当家欺负!不成!你俩给我进去?否则以后别说认识我!认识你们这俩怂包,真是丢尽了我的脸!”
两个胖汉年纪不小了,被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这么数落,登时脸上一红,低下头去,似在寻个缝儿往里钻。
座山膘想想也是啊,咱怎么这么草包?要是一直这样下去,谁会瞧得起?还说加入赶尸派?就这等胆量,去到哪里都是大草包一个。
他抹抹脸,一把拉住巴都。
巴都神色慌张,推开对方的手,大叫一声,“你扯我裤绳做甚?”
座山膘低头一看,见对方的裤子松垮,要不是巴都提着裤子,下半身就要露了出来,这才明白刚刚情急之下,竟扯住了对方的裤绳。
他们太胖了,为了行动方便,全都穿着裈裤,披着齐腰短衣。不过还好,巴都眼疾手快,没让裤子掉落,否则整个画面着实不美。
肖潇愠色全无,笑了一阵,摇叹道,“你俩加起来将近一千斤,鬼见了都怕,何必怕人?你俩可是伊藤部的当家人,这胆色跟只老鼠似的,被山里人笑一笑无妨,万一有一天走出山外,大当家为了保住伊藤部的颜面,一定剁了你俩。”说着,露出鄙夷的目光,“我今日的课业还未做完,就先回去了,你们要走自己走,我可不管你们!”
飙妹听此,展开巨翼,发出唳声,随后叼起肖潇破空远去。
没有肖潇,他们不知如何下山,回头还是要问二当家。巴都和座山膘没有后路,只好走进竹台里面。
竹台不止一间房子,一走进去,是一条长长的过道,因弯弯曲曲看不到尽头。好在竹台的结构不甚复杂,畏畏缩缩走到尽头,就看见一间竹堂敞开。
巴都瞅了几眼,“我地个亲娘咧,大当家真在这里……”
“都到这了,也不能掉头啊……”座山膘喃声道。
“对,”巴都一鼓作气,推了座山膘一把,“进去。”
两个胖汉踱步走进竹堂,向大当家和二当家躬身行礼,其后身躯直不起来似的,一直保持躬身的姿态。他们高大而又壮实,坐在对面的两位当家不得不昂起头颅对其仰视。
这不失为强大的气场,兴许整个伊藤部,能让大当家和二当家仰视的人,只有这两个胖汉。
伊犁看了两眼,提壶倒了两杯茶,品茗不语。
伊藤跟着端起茶杯,吹了两下,“来找二当家有何事?”
巴都抬眼,垂落的手臂向座山膘轻轻碰去。
来时,座山膘和巴都有过约定,说到了这里,不用巴都说话,一切全由自己张口。巴都的手臂在他身上蹭啊蹭地,究竟是何意思,他心知肚明,却装傻充愣,一直翕紧厚唇,无动于衷。
伊藤喝下一口茶,往地上啐出来,“哑巴吗?”
伊犁来了伊藤部以后,大当家的修为亦有进展,目前已是九混巨持,玄功也有见长,如今一息纳海劲,可挥五百斤力:捏死大象,如同碾死蚂蚁。
巴都见那座山膘迟迟不吭声,害怕大当家生气,便诺诺地说道,“我们来要东西……”
“要东西?要什么东西?”伊藤放下茶杯,看向伊犁,又看向巴都,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
巴都苦着脸,神色焦急,旋即吞吞吐吐道,“不,不是要东西,是求东西……”
“要也好!求也罢!到底什么东西!”伊藤看着对方呆头呆脑的样子,拳头一紧,“你好歹也是我们伊藤部的七当家,话都不会说吗?”
“会说,会说!”
“那你倒是说啊!”
“呃,要图!”
“要什么图?”
“要舆图!”
伊藤听到这里,眼睛里像是有团烈火在燃烧,不禁将桌一拍,喝道,“你就不会一口气说完?非要本座一句一句问?”
巴都心如焚烧,扯着座山膘的裤子,想要对方说句话,可那个大胖子,仍是默不作声,不禁扭头一看,——始料座山膘的腮帮都已打颤。
伊藤失去耐心,“到底说不说?”
巴都双腿酥软,身体颤抖,方想开口说话,恁是嘴巴僵硬,难以张口。
此时此刻,伊犁放下茶杯,缓声说道,“两位当家先坐。”
二人求之不得,赶忙去找椅子。
不过,二人的双眼寻到椅子时,却又猛然愣住,——此间的椅子都有椅背,而他们的屁股太大,根本坐不下去。
座山膘腿软,站不住了,只好跽跪在一旁,巴都见此,跟着照做。
看着二人,伊犁微微一笑,少时说道,“来找本座要什么东西?”
伊犁的笑容仿若冬日暖阳,使寒冰解冻。巴都和座山膘相顾一视,绷紧的神经忽而舒缓,一时之间轻松无比。
到了此时,座山膘憨笑一声,竟是张开了口。
伊犁细细聆听,微微颔首,末了笑道,“两位当家注重修炼,这是好事,如此小事,为何紧张成这样?”他取出岁囊,将舆图抽出,“拿去。”
二人一见,抢着上前,但被座山膘率先一步,接在手里,“谢谢二当家!”
这家伙,怎么这般矫健?巴都冷眼而视,无声咒骂着。
这事儿,让伊藤颇有感慨,不禁喟叹,“这些年,两位当家委屈了。今年的事,想必你们二位已经听到消息……不错,血瀑今年,只给了伊藤部七个名额。”
伊犁看向伊藤,“这件事,兄长打算如何安排?”
巴都和座山膘听此,精神大涨,全都看向大当家。
说起这事,伊藤本来还觉得亏待了二人,但方才看到二人的表现,甚至都想把他们赶出伊藤部,此前擢升他们成为当家人,实在有眼无珠。
巴都和座山膘无非三混巨持,伊藤部大抵三十多位巨持,其中修为高过二人的,占据一大半。当年他们来投伊藤部,前任二当家任命他们为统领,伊藤觉得屈才,他不以修为考量,见二人的身板很具气势,很有担当,便当机立断,委以当家人之位。——没想到啊,招来两个草包,两个酒囊饭袋。
“巴都,座山膘,名额的事,你们是怎么想的?”伊藤若无其事地一问,随即端起茶杯。
“听大当家安排!”
“是,全听大当家安排!”
伊藤面无表情,喝了口茶,“要不,你们委屈一下,回头给你们多派点银子如何?”说完,没管二人什么反应,随即语重心长地又道,“确实,这些年取之无度,我们这里稍有年份的药材,全被采了干净。血岭那里虽能采到好药,但毕竟是血瀑的领地,你们去的时候当心点。”
巴都和座山膘轻轻点头,没有露出一丝沮丧之色。
类似这种安排,二十年如一日,他们原本就没有心存幻想,要是大当家一改常态,反倒使人惶恐不安,教人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