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鸣躲在角落,亦是捂嘴笑了片刻。他仍在偷偷观望,见那华沛火冒三丈,径直走向岑崀,不免担心起来。
岑崀身形略瘦,个子也不高,一把年纪了,别人都不敢说的话,却被他一口气说了出来,真是……真是不怕死。
在鎏州的这段日子,东方鸣也曾耳闻华沛郡主之行径,那一件件事听个大概,猖狂如她,准是一员干练的淫党。
见华沛挽住衣袂走向岑崀,岑葑紧张不已,轻声道,“坐下……”
华沛毫不理睬,拖着裙摆走至岑崀面前,俯身睥睨道,“建德公,本郡主莅临岑家堡有何不可?观听你们内门大会有何不可?别说一个小小的家族会议,哪怕当今鎏王议事,本郡主也是想听便听,你觉得方才的话很风趣?”
谁都知道,岑氏本在建德发家,到了三代那会儿,初代鎏王便对岑氏的三代族长加封爵位,由岑氏嫡宗长子世袭,后来传到第五代,其爵位与族长之位分别传于嫡宗中的老二和老大。
岑崀即是五代嫡系中的老二之传人,如今袭享公爵,独占建德一郡,故而除了岑家堡和珍珑岛,在这偌大的岑氏之中,就数岑崀最具话语权。
除此之外,此人更是一位象翥,虽不是鎏州九大象翥之一,但修为绝对远胜华沛和岑葑。
当然了,华沛身为郡主,乃鎏王的亲姑姑,连州政都能干预,已谓之一人之下,自然不是一位公爵能够招惹的。
也正是华沛的狼子野心,使得岑崀咬牙切齿,绝不愿看到珍珑岛统御岑氏。
是时,华沛居高临下,虎视眈眈,宛如一只母老虎。若说岑崀完全不惧,那他躲闪的眼神根本解释不通。
他慌,慌得低下了头,“副族长夫人,还请自重。”
华沛听得此言,眼神更加凶狠,似乎现在就想杀了此人。
岑葑看到自己的夫人如此失态,脸色顿时绿了下来,于是干咳几声,冲鱼总管说道,“近来虽无雪下,却也天寒地冻,最好还是派人看看,免得岑岿发生不测。”
一句话说完,殿内的族老仿佛只听到“不测”二字,不禁左顾右盼。
没多久,有一个身影进了殿,有如族长驾临,使得很多族老纷纷弹起身。
岑绍阔步走进殿内,朝着两边族老略施一礼,又对不少相熟的族老逐一颔礼。
待他走到殿首时,即对岑葑深拜,“二叔勿虑,沿途都有岑家堡的家臣巡视,岿叔自无大碍。”
岑葑看见岑绍的一刹那,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抑在心里,既没有说,也没有形之于色,惟独双目有些呆滞。
岑绍又对华沛行了一礼,“婶婶,别来无恙。”
华沛面无表情,沉默地坐了下去。
见华沛没有说话,岑绍坐到殿下位置,又对殿内族老笑道,“列位叔辈,上次见面,我以‘绍儿’自居,今日再见,已是而立之年,可见时光荏苒,想来已有十多年未见了。”
殿内飘起了笑声,也响起了话语,遽然增添不少祥和之气。
岑葑微微颔首,心里有些欣慰,但想到长江之劫,又不禁羞愧起来,自不能像其他族老那般寒暄自如。
岑岿终于到了,脚步之所以慢,也确实归咎于天寒地冻。
请来族长夫人后,众人颔首唤了一声“大夫人”,没过多久,所有的族老则就跟着大夫人走进会堂。
毕竟知道此次会议暗藏阴谋,东方鸣本不想跟过去,却止不住担忧,终究还是摸了过去。
会堂建在中大院的假山上,为殿式建筑,顶有十二根脊,规格很大,在宏伟之中,尽显奢华与庄重,乃东方鸣从未见过的建筑形式。
周围戒备森严,不光驻守很多岑家堡的家臣,此外还有各大行会的修侍结队巡逻。
会堂只准族老进入,东方鸣正愁如何进去,不料看见了韩栗。
此人已经穿上了岑家堡的服饰,其第一份差事,竟是在会堂里打杂。
“我以为你今后大富大贵了,没想到成了仆人。”东方鸣捂着肚子笑。
“这活,可是我主动讨来的,这刚进岑家堡,当然要勤快一点!”韩栗解释道。
“能带我进去吗?”东方鸣收起笑容。
“你得换身衣服。”韩栗回道。
东方鸣听此,把韩栗拉到一边,直接脱下他的衣服,“你就别进去了,我帮你干活,赶紧脱给我!”
“这……”韩栗觉得不太合适,也不敢不答应,毕竟能在岑家堡吃上饭,都是托了东方鸣的福。
混进了会堂之后,才知会堂之内并无下人,几乎全是岑家堡的一些家臣,而那些人的修为都很低,几乎全是力士,仅有几名后期巨持站岗。
岑氏有族老三十六位,死了三位,那就还剩三十三位,但此次只来了二十七位。不知其余的为何不来,但只要重要的七位族老来了就好,因为其他族老没有资格票选继承人。
那七位族老中,只有族长岑巍没有到场,不过岑绍的母亲可替族长行使表决权,自是无需到场。
这位大夫人年近六十,并不年轻了,她慈眉善目,神色憔悴,说话不似华沛那般铿锵有力,于是会议进行半个时辰之后,大夫人就已没了声音。
此后不久,华沛的声音充斥着整个会堂,其言行举止,好比就是当家人。
当然了,岑崀的话语也未尝不厉,很快就跟华沛郡主大吵起来。
东方鸣有种不好的预感,生怕引发一场血腥之斗,但环顾会堂之内,似乎并无赶尸派的人,甚至就连一个鬼使也没有看见。
即便赶尸派的人没来,那申钰尊者为何不在这里出现?
要说离开了,也不太可能,因为东方鸣早间看见了她。
“不要说了,说再多有何用?总之祖宗的规矩不能破!今日一破,以后岑氏的其他规矩是否也要破?”岑崀坐在椅子上厉声道。
“规矩?”华沛哈哈大笑,“岑崀,你这老家伙就是喜欢说笑!敢问我祖赐给三代族长建德一郡,若按规矩来,是否应当传给嫡长?你爷爷乃嫡次子,为何今时今日,人人都叫你建德公?你的规矩呢?这就是你说的规矩?”
此话掷地有声,岑崀哑然,其他族老亦是无以反驳。
玉川太守岑岇站了起来,凝视岑崀,“是啊兄长,你爷爷乃五代嫡次子,他继承爵位本就有违祖宗法制,你怎有脸再谈规矩?”
棨林太守岑嵩附声道,“岑敖一来拥有王室血统,二来具有一根好灵骨,让他成为继承人,更能服众,也很符合岑氏利益。我们都知道,当初六代族长在世时,就想把族长之位传给岑葑。至于谁才是更好的继承人,大家有目共睹,如今难以选择,无非是被那祖制束缚罢了。祖宗之所以订下规矩,就是想让我们岑氏经久不衰,但为了祖制弃麟子而选樗栎,此不是我等之愚?”
此言方一说完,有一人摇头大笑,“可笑,可笑!”
众人齐唰唰看去,才知是馆陶太守岑岦。
岑嵩质声一问,“兄长,我言有何可笑?怎么竟笑成这样?”
岑岦笑道,“没什么,没什么,愚兄也不会言语。只知道岑氏的规矩乃祖宗所订。只知道僭而崩,乱而卒。只知道一棵大树一旦虫蛀,来日必朽。”
岑崀踌躇片刻,喟道,“扶正祖制,光说何益?要是诸位能够正视祖制,我可立下遗嘱,待我百年之后,爵位归还嫡宗长子承袭,如何?”
岑岇笑道,“兄长,你一个巅峰象翥,如今体壮如牛,健壮如虎,哪怕活到两百岁,阎王都不敢来收,怎说出这般话?”
岑崀叹道,“区区爵位,愚兄不稀罕,可鎏州也有规矩,这爵位必须承袭至死,你说这话,莫非叫愚兄抹脖自尽吗?”
岑岦笑道,“自古典故多有,其中不乏有关家族和睦的故事,今兄长之胸襟流传下去,或许后世将有‘岑崀让爵’的人间佳话教诲世人。不管你们有何感想,反正我听了兄长岑崀的话,由衷钦佩。”
确实,已有不少族老感慨良多,点头称赞。
东方鸣也很钦佩岑崀,说他高风亮节,本无毛病,可他支持岑绍,万一感动了其他族老,使得岑绍成了继承人,必然要引珍珑岛在此杀人。
其后,从投票的结果来看,两家各得两票,——岑崀和岑岦把票投给了岑家堡;岑岇和岑嵩则把票投给了珍珑岛。
于是,那段慷慨激昂的发言,似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也不一定,毕竟大夫人和副族长没有投票,甚至岑岿也没有急于投票。
但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东方鸣以及在场的所有人惊掉了下巴,——几乎谁也没有想到,——大夫人竟然把票投给了珍珑岛!
“娘!”岑绍感到不可思议,倏而蹙起眉毛。
大夫人背对岑绍,轻声喃道,“你爹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娘近来睡得很少,因为随时都要准备跟他告别,娘怕一觉醒来,你爹就不在了。人间一遭,放不下的有很多,因为人看不见身后的事情,只能看见生前的东西。娘知道,他最放不下的是岑氏,而非岑家堡。当年你爷爷要把族长之位传给你二叔时,你爹抱着你爷爷的腿哭了很久,他说自己没有灵骨,要是没有了族长之位,这辈子就一无所有了,他冲你爷爷发誓,说此生一定要把岑氏壮大……”
说到这里,大夫人哭了,眼泪就像决堤似的,但她没有抽泣,也没有去擦。
岑绍的眉毛一松,似乎释怀了,他走到母亲面前,轻轻地抬起衣袖,什么话也没说,只为眼前的老母亲擦拭眼泪。
大夫人握住岑绍的手,目光忽而一振,“儿啊,你爹做到了,他说他什么都不如你二叔,可他做到了,他用一个凡子之躯撑起了整个岑氏……可是呢,他也知道,若没有你二叔,他早就倒下了,其实撑起岑氏的不是他一人……你嵩叔说的没错,岑氏本来就是你二叔的,你二叔才是你爷爷挑中的人,你爹只不过是嫡长,是祖制把他推上了族长之位……这本来就属于你二叔的东西,你又何必握在手里呢?掌握这种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于岑氏来说是毁灭……”
“好……”岑绍握住母亲的手,笑中带泪,“儿子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