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三年八月二十一日,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
沉静了许久的石溪村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家家户户都把先人的牌位放在供桌上,大铁锅里煮着三牲一畜,桌子上放着元宝香烛。
前些年的时候我一直都在外面漂泊,没那个条件,所以这么多年以来都没有正儿八经地祭过祖,现在我带着红姐小虎回到了石溪村,也算是落叶归根安定了下来,于是就准备好好办一场。
到了晚上的时候,红姐精心准备了二十四个大菜,菜品中间又摆上了各种果盒馔盒,八仙桌上摆了两双象牙筷子,两樽银酒杯,整个桌面在灯光的照耀下金碧辉煌的,看起来十足的有排面。
我换了一身黑衣,神情肃穆的站在八仙桌的下位,点上三柱清香,双手捧着,毕恭毕敬的对着房间的四个角拜了拜。
拜完四方之后,我跪在八仙桌前,认认真真的磕了三个头,然后说道:“爸,妈,儿子高志明接你们回家过节了!”
爸妈活着的时候没有享受过一天福,此时八仙桌上摆着的佛跳墙、东坡肉这些,别说吃了,他们当年怕是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现在我有能力让他们享受了,但是他们却已经不在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满是酸楚。
“爸妈,你们今天多吃点!”我把香插进香炉,举起酒杯,将白酒沿着八仙桌的四条桌腿洒下,嘴里念着,“吃完饭了您二老记得拿钞票,到了地下之后,不要怕花钱,该打点的时候就打点,该享受的时候就享受。要是在那边缺了什么,你们就给我托梦,儿子马上就给你们烧过去。”
我的话音刚落下,小虎已经拿出准备好的黄裱纸,弯腰放在桌下,黄裱纸上提前浸染了高度的白酒,打火机一靠近,火苗就腾地一下飘了起来。
红姐也跟着蹲下来,把用金箔纸叠的一个个元宝小心的丢进火中,象征着财富的黄色和金色,瞬间被火舌吞噬,变成一道道呛人的青烟,飘飘荡荡的消散在夜空里。
桌上香烟袅袅,桌下熊熊火光,明亮的火焰把整个房子似乎都染成了金黄色。
跳跃的火光中,墙上挂着的黑白遗像慢慢变得五官扭曲,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相框里跳出来一样。
“儿啊!你在哪儿啊!我苦命的儿啊!”庄重又诡异的气氛中,突然一声尖利的惨叫撕破夜空,听着别提有多瘆人了。
八仙桌下面的黄裱纸已经燃烧殆尽,火光逐渐由黄转红,最后的火星如同星子一般闪烁了一下,然后便彻底熄灭。
“我的儿子不见了,大家快帮我找找啊!”
房子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除了女人的哭喊声,还有男人的咒骂声,此外还有各种说话的声音。
看样子,是村子里出了大事了。
“走,我们也出去看看!”等到房间里的烟雾散尽,桌上的饭菜再没有一丝热气,享受香火的鬼魂已经吃饱了离开,祭拜仪式结束了,我决定出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辉是昨天上午出门的,一直到了昨天晚上都没有回来,我就说打电话问问,那会儿电话就打不通了。”院子外面,深蓝的夜色浸透了村庄,月亮刚刚爬上树梢,房屋的轮廓依稀可见。
大路的尽头站了一堆人,人群中央,一个女人哭着拉扯着身边的男人。
“我昨天就说要出去找小辉,他非说,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会搞丢,肯定是去网吧通宵打游戏了……可是到现在人都没有回来……今天是祭祖的日子,他怎么可能不回来……肯定是在外面出事了……老王八蛋,都是你害了儿子!”
路上每隔几十米,就能看到插在草地上的香火,有的才点燃不久,香烛和黄裱纸还在燃烧,而有的应该点燃的比较早,现在只剩下一点火星在风中闪烁,看着随时会熄灭,周边的草皮已经被烧成黢黑的一团。
这种在路边烧纸的,叫做路祭,一般是离家在外的人祭拜远方的亲人。
远远望去,无数的红色火星竖向天空,像是一排排阴森的红眼睛,冰冷地凝望着我们。
“你埋怨他也没有用,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人给找到!”
村支书老徐见那女人只顾着撕扯自己老公,连忙上前劝开互相扭打的两人,让女人仔细回想一下昨天的细节。
“昨天小辉出去的时候,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去哪儿了你知道不?”
女人看到老徐发话了,于是听话地松开手,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了一番,最后绝望地摇摇头,捂着脸又开始哭了起来,“昨天小辉他一觉睡到十点才起来,我说给他煮碗鸡蛋面吃,他说不要,说中午要去外面吃……等我剁了猪草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走了。”
“你说要你这婆娘有什么用?”刚才还躲躲闪闪的男人,这会儿脸上像是突然有了底气一样,噼里啪啦的就开始指责女人,“这么大岁数了,连个儿子都看不住!每天就知道在锅屋里忙活,儿子养到二十四岁,书书没念好,班班不去上,媳妇媳妇也没有,天天就知道到处瞎玩,都是你惯出来的!”
女人本来只是小声啜泣,现在被老公劈头盖脸的一顿骂,精气神直接一下子就散了,瘫坐在地上,要死要活地大哭起来。
老徐有些无奈的看着这对糟心夫妻,叹了口气,转头问其他乡亲,“乡亲们,昨天小辉出去的时候,你们有没有人看到过他?往哪个方向走的?”
这时候人群中有婶子说,昨天上午她去河里洗衣服的时候,好像看见小辉往村头坐小面包车的的地方去了,看样子应该是要坐车去镇上。
接着又有一个年轻男孩说,他好像听小辉说过,最近在qq里谈了个女朋友,很可能是出去见网友了,但是人究竟去了哪里,也没有人说得清。
第二天一大早,老徐就带着这两口子去派出所报案,到了派出所我们才知道,原来近一年以来,县里已经出现了几十起年轻男子失踪的案例,失踪者都是突然外出,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事前完全没有任何预兆。
由于目前掌握的相关信息太少,警察这边也束手无策,只能先把小辉的详细信息先登记了,然后就让家属回家等消息。
“小明子,其实今天警察有给我透了一下底儿。”回来后,老徐偷偷摸摸敲响了我家的大门,“但是我不敢和他们说。我想找你拿拿主意。”
“徐叔,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徐既然跑来找我,那就说明这件事情,有可能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警察告诉我,”老徐把身子凑近,小声说道,“这搞不好是诈骗!”
我听完老徐的说法,眉头皱了皱,从裤兜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烟,然后问道:“那这些失踪的人里,有打电话回来要钱的吗?”
老徐摇了摇头。
“那有人用他们的身份证去办理贷款这些的吗?”我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烟,然后把烟盒推向老徐手边,示意他抽烟。
老徐从烟盒里拿了根烟,正要点火,听到我的问题一愣,也摇了摇头。
我轻轻吐出一口烟圈,冷笑了一声,“诈骗诈骗,说到底就是为了钱,抓住一个肥羊,就得往死里榨油,把他关系网里所有人的钱全部榨干了才会放手。徐叔,那你说,人家把他们骗走,现在一没有勒索,二没有骗财,就这么好吃好喝地干养着他?做慈善啊!”
老徐想了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这事儿就是透露着一股子古怪。
小辉的爸妈不死心,陆陆续续的往派出所跑了好多次,可是警察那边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就像人凭空消失了一样。
村子里一时间人心惶惶的,都生怕自家儿子也出事情,要出去都要先跟家里人说清楚去哪儿,而且不允许他们在外过夜。
事情古怪,警察那边也没什么进展,村子里一时间传得谣言四起。
有人说这是周边来了一批割腰子的人贩子,专门挑农村的青壮年下手;也有人说小辉是被qq上的“女朋友”约着见面,然后被忽悠去做传销了;还有人说小辉在网上欠了高利贷,被黑社会给抓走,去帮他们做脏活儿还债去了。
甚至还有人在暗地里传,说是小辉家里冲撞了中元节祭祖,搞得霉运进了村。
正巧赶上老徐的侄子徐得番结婚,而且婚期就定在了这个月月底,他们家就商量着大办一下,用结婚的喜气给村子冲冲晦气。
婚礼前,老徐提着喜糖来到我家给我送请柬,“我弟弟、弟媳妇儿把这个儿媳妇看得跟眼珠子一样,改口费给了六万六,彩礼给了二十万,而且还专门给儿媳妇买了辆车。儿媳妇说想办西式婚礼,他们还去请了专门的婚庆公司,这几年你带着大家伙过上了好日子,所以他们两口子想请你到时候上台去给他们当个证婚人。”
老徐掏出烟盒,给我散了根烟,“小明子,我知道你也挺忙的,你就当帮叔一个忙!”
我微微弯腰,借着老徐手里的火,深深吸了一口,“徐叔你这话说的就生分了,你们家的事我肯定帮忙,而且这也是好事。徐叔,看这架势,这是要大办啊!”
老徐自己也点上火,吐出一口白烟,“你是不知道,家里这些年为了徐得番的婚事不知道费了多少心!从他毕业开始,家里就不停给他介绍女朋友,生怕他打了光棍……结果呢,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每个月都相亲,可是每次人家都看不上他,附近的媒婆都被我们找遍了,光是介绍费,前前后后就不知道花了多少!这次好不容易谈拢了,也算是去了我们一块心病。”
婚礼当天,我专门穿了一身黑西装,配着红姐挑的宝蓝色领带,拿出谈生意的架势来到舞台上。
结果我刚拿起话筒,还没来得及说话,砸场子的人就来了。
“小莲!小莲!我不准你跟他结婚!”
一群小青年骑着摩托车一路闯进来,打头的黄毛从车上跳下来,站在舞台前面大喊大叫,“你真的要为了金钱出卖爱情吗?”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新娘家这边的亲戚,新娘弟弟一看到黄毛,脸色都变了,立刻冲上去要拉黄毛,可是黄毛带来的人也不是吃素的,立马上前阻拦。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黄毛跳上一张酒席桌子,声嘶力竭地冲着新娘喊,“王小莲!我今天就是死,也要带你走……没有你,我宁可去死!”
舞台上,新郎官徐得番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瘦小的身躯站在台上摇摇欲坠。
而新娘的眼神却从婚礼开始时的呆滞慢慢变得坚定,就在我准备开口打圆场的时候,新娘突然一把扔掉捧花,扯掉头纱就往台下跑去。
“住手!”新娘扑到黄毛身前,伸开手臂挡住自己的弟弟,然后大声说道:“你要打他就先打我!要不是为了你,我根本就不会答应这门婚事!”
这场盛大的婚礼还没来得及开始,就以新娘的悔婚而告终,徐得番一家精心布置的排面,差点变成了石溪村和王家村的械斗,最后是新娘以死相逼,这场闹剧才终于结束。
但是闹成了这个样子,婚礼是进行不下去了,徐得番和王小莲的这个婚也是结不成了。
徐得番以前还只是有些内向,受了这次打击之后变得直接不出房门了,吃的喝的都是父母端上去放在房间门口,谁也不知道他天天窝在屋子里干什么。
这场婚礼闹剧之后,村子里的闲言碎语传得更凶了,说上次中元节的冲撞没化解成,祖先震怒了,村子这怕是要倒大霉了,这回得专门请一位法力高深的风水先生来好好看个日子,重新修葺村里的祖坟才行。
可是没过多久,徐得番竟然闷声不响的又要结婚了,说是新女朋友人都住在他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