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家算不得好,更谈不到豪奢,不过,在云初跟崔氏的努力之下,也算是占据了素雅二字。
任何进入云家的人,都对云家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干净,这种干净并非是地上无尘,房上无土的这种干净,而是一种从内向外透着的干净。
这种干净关乎空间,关乎景致,关乎摆设,关乎人,也关乎这里的阳光。
一只肥硕的猞猁趴在房顶上,无聊地打着哈欠,一个美丽的金发女童耍赖不成,被一个老妇拖着向后院走,几个极度规矩的侍女垂手站在花廊下,青条石砌造的水井栏干净的闪着幽光,让人下意识地觉得此间井水定然格外得清甜。
除过这里的侍女实在是老了一些,云家没有别的可让人指责的地方。
侍女虽然老,但是呢,她们的礼仪,却高雅地让裴行俭这个高门大户之人也觉得吃惊。
云家现在没有蒲团,取而代之的是桌椅,裴行俭暗戳戳地学着云初的样子坐了下来,原本性情豪爽的公孙大娘面对此情此景,也忍不住生出稍许自惭形秽的意味出来。
“云司医武艺超群,某家上次在皇城口已经领教过了,却不知云司医擅长何等兵器?”
云初拱手道:“在裴将军座下哪里敢说武艺超群的话,不过,云某对于盾刀与马战长枪有所涉猎,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一技之长,云某以为自幼苦练的一手箭法还算拿得出手。”
裴行俭大笑道:“可否一观?”
云初就领着两人来到云初专门开辟出来的练武场,这里是一处狭长地带,遮雨棚下的兵器架上只插着一根长矛,一根长棍,再就是有一柄弓被装在一个皮囊里,皮囊外还悬挂着一兜子长箭。
裴行俭取下长矛,看看刃口以及长矛刃口尽头的红缨,点点头道:“血味还未曾干,云司医就是用此长矛纵横龟兹战场的吗?”
云初低下头有些萧瑟地道:“单枪匹马杀透重围,夺得性命,还以为会纵声长啸,那里知晓,只有两眼的泪水怎么擦都擦不干。”
“这就是你锁厅太医署,进学太学的原因吗?”
云初从皮囊里取出保养的很好的长弓,随意地扣上弓弦,将箭囊配在身侧,也不瞄准,一支长箭就搭在弓弦上,一个呼吸间,五支长箭已经离弦,一支接一支地钉在五十步外的箭垛上。
裴行俭没有喊好,取过云初的长弓拉扯一下道:“两担弓?”
云初笑道:“战阵上若无必要,不拉硬弓,能多射出一箭,边多一分活命的机会。”
裴行俭对公孙道:“你看,这就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杀胚与平日里只知道拉硬弓为傲的蠢货的区别。”
公孙又朝云初施礼道:“妾身受教了。”
云初朗笑一声,对裴行俭道:“此时,想必下人已经布置好了酒菜,我们今日把酒高歌也好,纵酒高论也罢,就不要再说甚么武艺了。”
说罢云初就在先头领路,裴行俭与公孙刻意拖后几步,就听裴行俭对公孙道:“如何?”
公孙回道:“眼眸清正,第一眼看见身高略有惊讶,其余以礼相待,并无不妥之处,与那晚的那个狗贼似乎着火的眼睛有天壤之别,更不要说,连相貌都对不上。”
云初礼貌地在拐角处略微一停步,裴行俭与公孙就大踏步地追上来,人还没到饭厅,却已经忍不住去看饭厅上的酒饭,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一个高高的方桌上,摆放的酒菜正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酒是热的,所以酒香四溢,豆腐盐菜正在一个小陶锅里翻滚着,所以香气扑鼻,添加了朱萸的烤鱼,也在炉火的烘烤下咕都咕都地冒着泡。
“这些菜式某家倒是第一次见。”裴行俭赞叹了一声,就端起一碗酒精一饮而尽。
见裴行俭呆立当场,云初就对公孙道:“这种酒,喜欢的人爱若性命,不喜欢的人喝之如饮毒药,你若不喜欢,这里有温热的九酝春酒,也是不错的。”
一碗酒下肚,裴行俭的五脏六腑如同着火一般,他强忍着没有出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这股子翻腾的酒劲给压下去。
然后拿起快子就开始勐吃。
公孙见云初的兴致不高,就问什么缘故。
云初就小声道:“今日坊民求告到家门,希望能从家里赊欠一些粮食,待秋后奉还,我却担心他们现在借走了粮食,秋后却无力奉还。
不借不忍,借了却有去无还,怪不得屈子行吟江边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今日方领悟其中苦痛。”
公孙不解地道:“如今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正是煌煌盛世啊,云司医怎能会发出如此哀叹之音呢?”
裴行俭停下快子对公孙道:“你长年呆在尼姑庵中苦修剑舞,对外的事情一无所知。
如今,粮价一月间上涨十倍,盐价同样上涨十倍,布帛等民生之用,也同样上涨不少。
而百姓赚到的钱粮并未增多,这才导致民用不足,处处借贷,这才引发云初的哀叹。
不过,他也是这光明里的里长,这里的人吃不上饭,跟他有莫大的关系。”
公孙不解地道:“郎君既然是官身,还是太学生,为何要操持此贱役?”
云初瞅着眼前这个该死的红舞姬,一个没事干就卖大腿为生的人,很不明白她怎有脸说自己当里长就是在操持贱役。
难道跟裴行俭在净心庵玩仇场战场一百处,处处愿与青草青的把戏才算是高尚吗?
口中却道:“总得有人干这些事情吧,如果,你不干,我不干,谁来保护这些人不被饿死呢?
云某在战场上见过的死人太多了,各种各样的死人都见过,下了战场,就见不得再有人死。
之所以当这个里长,也是求一个心安罢了。”
公孙虽然看不起云初操持贱役,却很欣赏他一片为国为民之心,忍不住道:“小女子这里还有些许……”
“万万不可!”
不等公孙把话说出来,就被云初断然拒绝。
见公孙不解,云初就低声道:“给钱永远是最不好的一种救灾方式。
今天给钱,让他可以饱食一日,那么,明日还给不给,后日呢,大后日呢?
如果日日给钱,长此以往,只能养出一批一无是处,不愿意劳作,不愿意辛苦的废物出来。”
“好!”裴将军等云初说完话,这才大声地叫好,以他的阅历,如何会不明白云初话中的含义。
喊完好之后,裴行俭就考究般地问道:“那么,你来说说什么才是最好的救济灾民之法?”
云初笑道:“自然是以工代赈之法,让百姓有活干,官府收获百姓的劳动成果,如此,才是最好的救灾方式,还不用担心养出一群废物来。”
裴行俭一脸欣赏地瞅着云初道:“一个还没有进学的太学生,就能想出如此好办法,可见,你的课业学得不错啊,配得上你太学生的身份。”
说诗词歌赋,公孙可能不弱于任何人,云初与裴行俭说起政务,她是真得听不明白,就把目光瞅向裴行俭,看样子,她好像很喜欢加入到话题中来。
裴行俭宠溺地回了一个关爱的目光,端起酒碗,慢慢地啜饮一口,喷一口酒气,打一个哆嗦。
然后对公孙道:“齐景公时,天下发生饥荒,大夫晏婴谏言发仑粟赈济,但景公没有同意,当时景公正计划建筑一个“路寝之台”。
晏婴便假手筑台之名,行赈灾之实。他命令下属官吏以高酬雇佣灾民,并加长道路,有意宽缓竣工日期,把路寝筑得高大宏伟,经过三年时间,既建成了路寝之台,也使灾民得到生息。
路寝高台完工之后,齐景公埋怨晏子把路寝筑得太高,过于劳民伤财有罪于民。
晏子解释说,宫室高大与否,本身不是主要的,关键是看对民众是否有利,对民众有利,则不是奢侈,不但不是有罪,而且是对民有功,过去夏桀王修建灵台,那才是劳民伤财有罪于民。
云初此言希望某家能够上书陛下,恳请陛下开各地宫室,城防,多雇佣饥民以缓当下百姓之灾。”
公孙钦佩地看着云初跟裴行俭道:“果然这才是大丈夫该管的事情,只可惜妾身身为女流之辈,无法参与,真是遗憾至极。”
云初笑道:“大丈夫有大丈夫安天下的法子,小女子更有小女子的救民之法。”
公孙急忙问道:“如何才是小女子的救民之法?”
云初拍拍手,一直守在门外的崔氏就笑吟吟地走了出来,朝公孙盈盈一礼道:“大家若是想知道如何才是小女子的救民之道,可以随老妇人来前院一观。 ”
公孙想都不想地就跟着崔氏过去了。
裴行俭这时候却哀叹一声道:“以工代赈虽好,当下却无人会发动此事,某家即便是说了,上了奏本,估计也是泥牛入海了无音讯。”
说完,举起酒碗又大大地喝了一口酒精。
云初殷勤地给裴行俭又倒上酒精,也假作哀叹一声,喝掉面前一大碗香甜的稠酒。
今天这一桌子菜,本就不是为裴行俭准备的,而是为红遍长安的公孙准备的,只要公孙愿意向长安的富豪之家推荐云家温暖的棉被,以及坊市子里一些有特色的绣活,云初这顿饭就算没有白请。
云初不想小看公孙的能力,自从那一晚惊鸿一瞥,见过人家的身体之后,他好几晚的春梦对象都是人家,由此可得,任何一个见过公孙的男子定然也是如此。
这个时候,公孙再向别人推荐温暖如春的棉被,也不知道会让多少男人魂牵梦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