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套间的客厅当中。
“人物形体,的自我感觉?”
小张同学盘腿坐在瑜伽垫上,嘴巴微张,不解地望着徐容:“啥意思?”
认知到自己并非怀胎三月而确实胖了的残酷事实之后,她并没有因已婚而自暴自弃,而是立刻着手亡羊补牢。
和过去不同的是,以往保持身材是为了能够当电影明星,而如今保持身材更重要的意义是习惯使然。
她能够感觉的到和徐老师在一起之后,彼此的生活状态、内在素养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这种变化原因是彼此都能够发现并欣赏对方的长处,并加以学习。
尽管很难达到对方的程度,但这正是欣赏的根源。
徐容望着小张同学皱着的眉头当中呼之欲出的“懵逼”二字,道:“这么说吧,就是,你的身体接受了某种刺激之后,立刻就会兴奋起来。”
“嗯?”
各自猫在角落里背着台词的宋佚和袁雨眼睛同时悄然睁大了点,她们隐约觉得车轱辘似乎从脸上碾过去了。
“你别瞎想。”徐容瞧着小张同学遽然诡异的眼神,拍了拍脑门解释道,“就比方说程昱吧,他如果拍戏不化妆,就很容易找到人物的自我感觉,就是那种...捅破窗户纸的感觉。”
小张同学轻轻点着下巴,可是眉头仍未舒展开来,似乎在回忆着过往演出中类似的体验。
徐容心中一动,没再言语,瞧着小张同学的模样,她过去似乎真的有过类似的经历。
这样的话就好办的多,只要不断把这个行为固化,最终大概能形成自己身体的“开门”。
在某个当口,小张同学眼睛乍然亮了,歪着头问道:“还有这好事?!”
徐容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一丝声音,心道得亏自己如今不依靠体验演戏了,不然光这下就能给整破功。
小张同学瞅着徐容脸上凝固的笑意,哈哈笑了,过了一会儿,才认真地问道:“徐老师,你说的这个方法,真的很厉害吗?”
“岂止厉害,程昱的戏今天你们也看了,根据我的观察,他这方面的天赋特别强,没了这个,他顶天去也就一个二流演员。”徐容觉得有必要让小张同学认知这项技术的重要性,即便因为是后天锻炼形成,难以达到程昱的高度,但是一旦形成本能,也足以超越九成九的同行。
宋佚见徐容言之凿凿,脚下慢慢地挪了过来,端起桌上粉红色的水杯抿了一口,不经意地问道:“徐老师,那又怎么确定达到你说的那种状态了呢?”
“我今天尝试了一下,主观的感受就是,你非常非常熟悉一个人物,但又很清楚你不是她,但是在你开启那个‘开关’的瞬间,你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和她融合了,也不能说是融合,就是你感觉你变成了人物,你的一切行动也是人物最符合规定情境下的行动。”徐容沉吟了一会儿,大致描述了一下今天下午自己尝试时的感受,“你以前没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首先得找到这个......”
在徐容准备给小张同学分析怎么练习的同时,宋佚忙抬起了手,兴高采烈地道:“徐老师,我,我,我有过好几次这样经历哎。”
徐容如同被定了身一般,过了好几秒钟,才缓缓转过脑袋,神情诡异而又复杂地盯着跟中了五百万大奖似的手舞足蹈的宋佚。
他之所以认为程昱的这种天赋不适合自己,却又适合小张,是因为这种方法本质上仍然可以归入体验的范畴。
而且这种方法又有其自身的局限性,它要求演员不能塑造距离自身太远或者完全不熟悉的人物,不然纵然自身与人物融合,材料的差异也会导致呈现的结果不伦不类。
其实在他看来,程昱的天赋并不算最无解的那种。
所以他才给这种天赋命名为“人物形体的自我感觉”,而非“人物形体心理的自我感觉”。
尽管只两字之差,但是本质却天差地别。
而后者是他希望通过技术达到的理想状态。
但宋佚是他的学生!
而且还是他的第一个学生!
宋佚和徐容对视着,竟罕见地从他的视线当中读出了“绝望”、“后悔”的情绪,脸上的兴奋在僵了一瞬后缓缓淡去,以试探的语气低声问道:“难道,有什么不好吗?”
徐容想挤出一点笑容,可是最终,他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望着满目懵懂的宋佚,他心头冷不丁地跳出两个字,报应。
直到此时,他才真切地体会到过去老师们那种深刻而又无力的绝望。
在徐容陷入自我怀疑的同时,酒店的某个房间当中,程昱如同木偶一般定定地坐在沙发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
在他跟前的桌上,两只饭盒尚未打开。
下午看回放时,他感到震撼,但也仅此而已。
徐容的确在用他的方式演戏。
但那条也确确实实的废了。
因为徐容的戏是有瑕疵的,甚至可以说哪哪都是问题。
以表现力的维度评价,如果说他的表现力有十成,那么徐容模仿他呈现的表现力最多三成。
可是回到酒店,再回忆白天的一幕,感受已然不能用震撼形容。
因为徐容仅仅只用了一天。
如果给他一个月呢?
一年呢?
他不敢往远处想。
但念头萌生之后,如同庄稼地里的野草似的再也抑制不住地疯狂生长。
“叮咚。”
“叮咚。”
门铃停顿了几秒再次接续响起,将程昱从癔症中惊醒。
程昱起身去开了门,望着门外立着的陈保国、倪大虹以及王进松三人,眼角的褶子里挤出点笑意。
“怎么回事...”
陈保国的话说了一半便住了口,因为程昱身上军装仍然齐整,而脸上的笑也像是硬挤出来的,转而问道:“怎么,是不是身体不大舒服?”
倪大虹估摸着程昱因为今天一条没拍成心烦,安慰道:“毕竟徐容第一天进组,等过两天,磨合好了进度一准又能赶回来。”
“不是磨合的问题。”
程昱想解释什么,可是望着三人疑惑的眼神,他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们去看看今天最后一条就知道了。”
陈保国三人见程昱满脸心事,又一副不愿就此多谈的模样,也没进门,而是直奔导演孔大头的房间。
孔大头房间的电脑前,仨人瞧了一遍回放,都没言语。
站在他们的高度上来看,徐容的戏问题实在太大了,最重要的是,和他一贯的风格不符。
王进松嘀咕道:“要这么看的话,他提出的那个和合体系,不大行得通啊。”
陈保国盯着屏幕没言语。
倪大虹盯着屏幕也没吭声。
孔大头笑着解释道:“王老师,你难道不觉得他们俩演的很像吗?”
“很像?”
王进松怔了一瞬,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扭过头,盯着屏幕定格画面中的徐容,脸上的疑惑渐渐消解,直至再也不余一丝一毫的表情。
孔大头仍自顾地说着:“回头我得跟他说说,不能这么瞎搞,不是预算多少的问题,这么一耽误一天,要拍完还不知道得猴年马月呢。”
“不对。”
陈保国似乎压根没听到孔生的抱怨,忽地拍了拍脑门,恍然笑道:“差点被他唬到了。”
倪大虹转过了眼,刚才看完之后,他只觉自己脑子“嗡”了一下。
只用一天的时间就把别人的天赋变成了技术能够达到的方法,这特么也太吓人了。
只是听陈保国的意思,似乎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陈保国又点开了回放,眯着眼仔细瞧着,道:“徐容能学老程,是因为他各方面的天赋非常高,但他毕竟不是老程,我可以这么说,他即使拼了命,最多也只能学到九成。”
“技术有自身的局限性,而最后那一成,天赋的差异决定了他不可能达到。”
回过神来的王进松长长地出了口气,他还想到了另外一个徐容不可能复制程昱的因素,阅历。
倪大虹刚要点头,可是点到一半,又给顿住了,他隐约记得,先前和徐容合作《番号》时,徐容的注意力,似乎,没有现在这么好。
可是他也不能确定,因为徐容提出的和合理论,确实解决了表演当中“有意识的注意”的根本难题。
孔大头瞧着没接话茬的三人,猛然间意识到不对。
最近几天没这仨人的戏啊?
这大晚上的一个个呆在剧组不走,到底是几个意思?
他立刻问出了心头的疑惑:“三位老师,明天的通告上,没你们的戏吧?”
倪大虹嘴巴一嘚啵,就道:“嗨,怎么回事吧,是这么个情况,导演你不了解...”
陈保国见倪大虹还在组织措辞,当即皱着眉头反问道:“我们签的合同是全程啊?!”
孔大头愣了一瞬,瞧着陈保国理所当然的神情,一时半会的,他竟然无话反驳。
剧组的每一个演员签的都是全程,可是谁也没要求你们没通告的时候一定要呆在剧组啊?
关键的是剧组距离你们各自家也就一脚油门的距离,合着你们家的房子全是按天租的不成?
王进松脸皮相对薄一些,讪讪笑着指了指房门的方向道:“那什么,我们回去对对词,对对词。”
“啊,对,对对词,对对词。”
仨人说着,也不管孔大头诧异的目光,溜出了房间。
出了门,陈保国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董永呢,怎么自打晌午回来就没见人影儿?”
倪大虹嘿嘿笑着,道:“我估摸着,他这会儿快愁死了。”
“愁死了?”
“愁什么?”
倪大虹猜的八九不离十。
酒店的某个房间内,董永戴着眼镜,趴在台灯下,逐字逐句地研究着徐容的台词。
在此之前,他和徐容素未谋面,但是徐容的名字他听了至少不下十次,评价有好有坏,但是却从未有人对他的业务水平说三道四。
三大奖视帝、话剧大师,这两个名头哪一个拿出来都让他难以望其项背。
他一直以为,徐容天生就是那种自带光芒的人,是生来就注定要站在舞台中央的人。
与这样的人生在同一个时代,还是同行,是最大的幸运,也是最大的不幸。
可是今天,陈保国老师、倪大虹老师都说徐容不会演戏,得别人托着才行。
一开始他是不信的,因为徐容身上的头衔实在太过吓人。
盛名之下毕竟无虚士。
况且他也不是没看过他的作品。
但经过今天上午拍摄后,他信了八九成。
因为徐容的戏哪怕他这个非科班出身的演员看着都感到难受。
陈保国有句话说的不错,徐容毕竟才26岁。
自己26岁的时候在干嘛呢?
那会儿连演戏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推己及人,他隐约明白徐容名头那么响亮的根源,徐容在业内的地位,尤其是心黑手狠的做事方式,决定了同行不敢讲实话。
对徐容,他心怀感激,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徐容点头,自己不可能拿到《北平》这种超级大制作的关键角色。
哪怕他不要一分钱的片酬。
出于这份感激,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有义务让徐容的戏至少看得过去。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从今天的情况来看,徐容确实不会演戏。
将徐容的一段词默记了下来,他起了身,开始仔细琢磨,好明天手把手的教给徐容。
当初他刚拍戏的时候李诚儒就是这么教他的。
第二天一早,徐容到了片场,吃了早饭,正准备自己化妆的当口,听到剧组调整通告的通知,心头突然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程昱因为身体原因,请假了。
同为话剧演员出身,他十分清楚如果不是特别严重的情况,程昱绝对不会请假。
他抖了抖手中的通告,看向罗金福:“到底怎么回事,程老师怎么了?”
罗金福挠了挠头,道:“才接到的通知,程老师高血压犯了,得休息。”
徐容立刻道:“你赶紧派辆车,送程老师去医院检查检查。”
“程老师说是老毛病...”
徐容摆了摆手,道:“这不是老毛病新毛病的事儿。”
罗金福见徐容说完了不再言语,立刻答道:“好,我这就去。”
等董永跟着剧组的大巴来到片场,望见正在化妆的徐容,快步走到徐容跟前,道:“徐老师,等会不忙了,咱们先排下戏吧?”
他非科班出身,很清楚不会演戏硬演的艰难。
徐容瞧着董永棱角分明面孔中透露的关切,笑着道:“不用,我没有排戏的习惯。”
董永突然明白徐容的名声为什么那么好了,不说其他如何,光这份亲和的态度就愿意让人和他交朋友,可是他仍不放心,以尽量不伤害对方自尊的语气叮嘱道:“徐老师,排一遍可能会好一点,这样的话等会儿怎么走位置,怎么说词,你也好提前准备。”
徐容察觉到董永话中的关切,脑子一时间有点没转过来弯,他本来以为董永需要排戏,可是听着话音儿,怎么像是照顾自己似的?
“那个,谢谢董老师啦,真不用的。”见董永笑的有些尴尬,他忙找补了一句,“等会儿您多担待着点。”
“应该的应该的。”
特地起了个大早,跟着过来准备瞧热闹的陈保国、倪大虹、王进松几人听着董永和徐容的对话,人简直麻了半截。
大哥,你还当真啦?
董永和徐容聊了几句,似乎没能劝动徐容排戏,面色无奈地走到了几人跟前,苦闷地道:“陈老师、倪老师,你们有什么好主意没有,刚才我想给徐老师排戏,结果他说他没有排戏的习惯。”
“董老师,其实不是你...”王进松说了一半,眼瞅着一侧的倪大虹玩命的给自己打眼色,又把话吞了下去,而只清咳了两下嗓子,准备重新组织语言。
可是他毕竟不太擅长这个,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忽悠。
陈保国再次将场面圆了回来:“唉。”
一声重重的叹息将董永的视线吸引过来后,他扯着嘴角,不掩饰其中的讥讽:“现在的年轻人,不都这样嘛!”
他本来还想再埋汰两句,可是考虑到等会儿这家伙大概就能明白怎么回事,头别向一边,一副不想评价也实在难以评价的模样,摆着手道:“唉,实在没法说,没法说啊。”
倪大虹“咳咳”咳嗽了两声,扯着董永的胳膊,一副面授机宜的模样,嘀咕道:“我呢,刚跟他合作过,稍微有点经验。”
瞧着董永认真聆听的模样,倪大虹的声音压的更低:“徐容这个人呢,比较刻苦,一般会提前背台词,但是呢,也只这么点可以说道了,另外,他好胜心比较强,比方说你如果压他的戏,他的逆反心理上来了,劲儿就大一点,演的就好看一点,你要是不压他,那戏就完全没法看。”
董永若有所悟地道:“你的意思是,我压着他的戏就行?”
倪大虹瞧着董永乍然松了口气的模样,眨巴眨巴眼睛,点了点头发不多的前额:“啊,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