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这是朱桐以及徐容共同的感受。
过去类似的事情屡见不鲜,如果以内容而非形式作为论文抄袭的评判标准,并进而作为学术不端的依据,国内至少九成的学生以及教授的学位都将被剥夺。
但以往的情况和这次稍微有些不同,讲师借鉴国外的非知名学术成果评副教授,副教授借鉴国外的非知名学术成果评教授,借鉴和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因为无论谁的论文,都不能保证不引用别人的成果,区别只是绝大多数人忘了标注出处。
翟天林却反其道而行之,把国内的学术成果拿到了国外发表,而且还真让他发表成功了。
出了阶梯教室,朱桐一边沿走廊走着,一边对身侧的徐容、张慧君以及郝狨道:“我发现一个可有意思的现象,就是咱们古代人写出了什么东西,总是想方设法隐藏自己的痕迹,标上别人的名字,像《内经》,很多篇目的思想存在一定的差异,明显非一两个人写出。”
“但是如今恰恰相反,总是想方设法的把别人写的东西写上自己的名字。”
徐容笑着道:“其实我更好奇,他为什么敢当着我的面办今天这个讲座,你们是不知道,一开始我以为是我们俩的想法不谋而合。”
“哈哈哈。”
郝狨见徐容和朱桐哈哈大笑,问道:“朱总,徐主任,你们是怎么确定他涉嫌抄袭的?”
每个学校对于学术不端的判定都较为谨慎,而比较重大成果的判断,更要成立专门的评审组进行审查。
朱桐俩手一拍:“怎么判断?因为那个学生就是大段抄的人艺的院刊!”
郝狨不敢言语了,《人艺院刊》发行量小但影响力巨大,根本原因在于其重要内容会被《中国戏剧》摘录,然后刊登发行全国。
但徐容的理论实在太过颠覆,对于一向将斯氏体系奉为圭臬国内理论界而言,一旦刊登必将引起极大的争议。
相反,出身于前苏联的斯氏体系在美国混的就不是很开,甚至方法派能够发展、成型,就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研究成果被特殊时代隔断,导致李斯特拉斯伯格不得不自寻出路的产物,而徐容的不基于斯氏体系的理论,在一定程度上为方法派提供了一条全新的思路,相对而言更容易接受。
张慧君在一旁尴尬地陪着笑,却不知道怎么言语,从来没有一次,让他今天这么丢人。
徐容是自家人还好,学校什么情况,他心里清楚。
让他感到难堪的是朱桐这位领导以及中戏郝狨的存在,当着俩人的面,他先是一顿昏天黑地的海吹,诸如“他个人努力钻研是主要成因,但是也离不开北电良好的校风、学风的影响,更离不开北电教师的敦敦教诲。”、“为中国影、视、话三大行业输出最顶级的人才是北电义不容辞的责任。”的牛逼吹的他心情大好,完了到了阶梯教室,崔新琴比他更加大胆,以至于将翟天林和斯坦尼、布来希特的高度。
言犹在耳,以至于他此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此时的崔新琴望着追上来的翟天林,神色复杂,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学生这么大的胆子,竟然连徐容的研究成果都敢抄。
抄别的教授、专家的,还能打打嘴仗,只要拿不出铁打的证据,就是一笔湖涂账,可是抄徐容的,完全是跟自己过不去。
看看人家徐容平时打交道的都是什么人,不是影视公司的老板就是各大剧团的负责人,当然也不乏朱桐这样的电视台的领导。
你抢人家的学术成果,人家歪歪嘴就能把你彻底出名。
作死也不是这么个作死法。
“崔老师,我错了,求求您,求求您帮帮我。”
翟天林已经深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作为只比徐容低了一届的表本生,他听说过太多太多关于徐容的八卦、小道消息,据说那位学长即使在业内,也是心黑手狠的人物。
恰恰,他的底子并不干净,如果徐容往死里追究,是有可能把他送进监狱的。
崔新琴并没有点头,也并没有摇头,不点头是因为她不可能去帮翟天林说情。
徐容在影视圈没有对头,常继红、张记中、余正、何成名这些和徐容有过过节的名字,已经渐渐澹出了大众的视野,而她的另外一个学生,如今还在监狱内悔过自新。
她能够想到的徐容原谅翟天林的唯一可能,就是翟天林是他失散多年的弟弟,不对,得是他老婆张晓斐失散多年的弟弟才行。
崔新琴没有摇头表示明确的拒绝,是担心翟天林走了极端,如果说徐容过去的二十五年由二十年的坎坷和五年的如履薄冰组成,翟天林过去的二十五年就是一帆风顺,不同的成长环境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智。
她沉吟了一瞬,道:“要不,你跟黄小明打个电话,他和徐容的私交非常好。”
她说完了,快步向徐容四人离去的方向走去。
她要去看看徐容对于今天的事情到底什么态度。
“你这段时间忙什么呢?”朱桐隐约猜到了徐容的打算,岔开了问题,“回回找你都跟做贼一样,不会是养了个小的吧?”
“什么养了个小的,你跟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听戏呢。”
“听戏?”
“对,长安大剧院,我还定了今天晚上《定军山》、《阳平关》两场戏的票呢。”
这下轮到朱桐惊讶了,因为他记得徐容明明不看戏的,哪怕传统戏曲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评价为:中国剧的表演,是一种有规则的自由动作。
因为徐容对于戏曲的“规则”以及“自由”都不太感冒。
“还不是我们院里那帮老爷子、老太太给闹的,像已经过世的刁光覃老前辈,是富连成的出身,算是师出名门,郑老爷子、蓝老爷子甚至杨力新老师,也有不错的戏曲功底,他们都认为戏曲给了他们很大的帮助。”
朱桐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问道:“那你研究出什么门道了来了吗?”
“不好说,似乎明白了点东西,又似乎看了个热闹,还没完全想明白。”
张慧君也意识到了朱桐和徐容不愿多谈翟天林的意图,他一时的有点没明白怎么徐容的打算,他本来还想劝二人消气,可是无论朱桐还是身为当事人的徐容,对于研究成果被人抄袭的事,似乎都不大在意。
“朱总,徐主任,今天我做东,给您二位赔罪。”
朱桐笑着摆了摆手,道:“你可不用给我赔罪,给人徐主任赔罪才是应当的。”
徐容好奇地道:“抄论文这种事其实很常见,我上学那会儿,大家也都是抄来抄去的,比如陈昆的,那都是成段成段的抄。”
“不过我特好奇啊,你说这个叫翟天林的,对于这种颠覆性但又具有可行性的理论,真的就一点也就不怀疑吗?”
“估计,估计他出了大价钱。”张慧君脸上臊的不行,如果徐容不是自家学校毕业,他都怀疑他在骂人。
“哎,这帮代人写论文的也真是得收拾收拾,你说人家付了那么钱,你咋能随便抄一篇就凑数呢?”
“哈哈哈。”
郝狨瞅了瞅朱桐,又瞧了瞧徐容,心中升起一抹怪异的感受,问道:“张院长,这个叫翟天林的学生,怎么处理?”
张慧君意识到烫手山芋扔到了自己手里,当着朱桐的面,他哪敢接,扭头恰好望见崔新琴追了上来,他的瘦长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问道:“崔院长,翟天林的事情,你看怎么处理比较妥当?”
崔新琴刚赶上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院长把皮球塞进了自己怀里,两颗大眼睛眨巴了两下,在犹豫了一瞬后,她打消了劝徐容网开一面的决定,道:“小徐,你的意见呢?”
在之前的半个月当中,她将翟天林放在了和徐容等同的高度,以及一些其他因素,因此才有了那么一瞬的犹豫。
而在一瞬间的犹豫之后,她勐然意识到,也许徐容大概率不会给自己这个面子,甚至连过往的师生情谊也会因为不应当的不情之请消磨殆尽。
过往的多年,她从徐容这林林总总收了总价值接近百万的各种礼物礼品,可是对他的帮助主要集中在大学期间允许他逃课、无限制的请假,至于授业之恩,徐容到底从自己这学了多少东西,她心里也明白。
徐容笑着道:“我能有什么意见?按学校的规定来吧。”
“规定...”
张慧君明白了徐容的意图,道:“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儿啦,走走走,我带你们去一家特别的店。”
徐容当然知道学校对于不以申请学位为目的的抄袭并没有明确的处罚规定。
当然,他更没有运用自己影响力、权力去封杀翟天林的打算。
为什么要把一件正大光明的事情做成了作奸犯科的违法行为呢?
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三十三条规定:
“凡具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的人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
他是公民,翟天林也是公民,彼此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如今,他的合法权益受到了侵害,自然应当也必须拿起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
至于翟天林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以及是否会因此被取消学位、开除学籍甚至被影协、视协、剧协拉入黑名单,就是不是他有限的同情心要关心的了。
每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都是法律主体,在做出一项决定之前,应当做好承担相应后果的心理准备,而当后果加身之时,也应当勇敢的面对事实。
一顿饭吃了近四个钟头,徐容这段时间看戏看出了不少心得,可是一直以来他又没人交流、印证。
小张同学现在一门心思的要找回场子,虽然每次都被他忽悠的找不着东南西北,但却有愈挫愈勇的架势。
而无论朱桐、郝狨还是张慧君以及崔新琴,对表演都有独到的见解,如果把饭桌上的菜撤去,他们五人组立刻就能变成业内最顶级的研讨会之一。
饭后,见徐容开着车直奔长安大剧院的方向,朱桐若有所思。
“徐主任这真是着了迷啊。”郝狨笑着望着徐容离去的方向,“一整顿饭,他的话题就没离开过戏,除了不会唱,对戏曲的理解我估计戏曲学院很多老师都比不了,不过说起来他的记性真好,那么多戏,那么多的细节,他竟然都能记的清清楚楚。
”
朱桐摇了摇头,道:“他没记,确切的说,是他站的高度足够高,触类旁通。”
说话的时候,他的脑海当中突然浮现出了上午徐容点着太阳穴跟翟天林说的那句:“不凑巧,我想,那些东西除了这儿,别处你应该找不着。”
他估摸着,徐容的“地基”应当已经成型,不然也不会着急忙慌的集百家之长。
长安大剧院。
坐在中间的徐容愕然地瞅着一位身形高大、穿着时髦的老人不紧不慢地进了剧院并于头排落座的同时,翟天林望着坐在对面轻轻摇头表示拒绝的黄小明,绝望地瘫倒在沙发上。
他已经从崔老师那得知了徐容的态度。
他也试图过通过媒体斥责徐容以权谋私强行占有自己的研究成果,以舆论大势完成自我救赎,但当他认识的几个媒体朋友听到他要做的事情后,都毫不犹豫地地挂断了电话,甚至他的经纪人团队也完全失联。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的意识到了小道消息中“心黑手狠”到底是什么概念。
黄小明身边,一个身形富态的女人哭的梨花带雨:“小明,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阿姨求求你,你就帮帮他,好不好?。”
黄小明号称“山东及时雨”,为人仗义,但是并非不分青红皂白、是非曲直的仗义,他清楚以徐容为人处世的风格是不可能轻饶翟天林的。
徐容的人生哲学里根本没有“以德报怨”四个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