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漆黑的房间当中,熟睡中的刘合平陡然从梦中惊醒,望着窗户的方向依旧一片昏沉,他才意识到自己只是做了个梦,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后浑身紧绷的肌肉缓缓放松。
又在床上躺了片刻,他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瞧了一眼。
四点三刻。
再次闭上眼睛,他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眠,剧组内近一月的纷纷扰扰如同拍摄的素材一般,止不住地浮现在他眼前。
剧组内的大事小情他都看在眼里,但他并没有过多干预,一来领袖曾说党内无党是帝王思想,其次,他不擅长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因此只要还能维持,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近百人天天吃住都在一起,而且还要分工合作、齐心协力完成同一个目标,磕磕碰碰总是在所难免。
一如他对于孔大头的风格存在并保留的疑虑。
他并非不认可孔大头的专业能力,孔大头的执导水平在业内堪称顶尖,色彩、构图、光影的运用都可谓登峰造极,但镜头语言的运用总给他一种差强人意之感。
《北平》是他潜心三年创作的作品,每一个情节他都查阅了两岸三地的大量资料,每一个情景他脑海当中都有隐约的影像。
孔大头基本能够达到他的要求。
但也仅此而已。
他不禁想起了电视剧《人间正道是沧桑》的杨立仁在***战败之后乘轮渡前往台省的情景。
杨立仁胸怀一腔热血和救国之志,奈何大厦将倾,他的努力不过徒增历史洪流之下小人物的悲凉。
张黎在拍摄杨立仁前往台湾时用了一个很奇特的镜头。
昏暗低沉的天空下,轮船的汽笛轰鸣,杨立仁身着军装立在船头,扶着船舷,军大衣的衣摆随风猎猎作响。
没有任何语言、动作甚至话外音,张黎通过仰角镜头,只捕捉了猎猎作响的衣摆和昏暗低沉的天空,历史的厚重、苍凉之感便扑面而来。
此类情感,编剧能够通过或华丽或朴素的辞藻描绘,但导演想原原本本的传递给观众,就是一项高难度的技术活。
如果执导是一场考试,以《人间正道是沧桑》来论,张黎考了100分,以目前已经拍摄的《北平》来论,孔生也考了100分。
但张黎考100分,是因为考卷总分只有100分。
刘合平不由想起了马上就要进组的徐容,业内盛传“徐容监制”会提升影视作品的整体水准,作为从业者,他其实十分清楚,那不过是以讹传讹,徐容其实什么也改变不了。
以表演而论,徐容是专家,但若论执导水平,大概给孔大头提鞋都不配。
但他仍期待徐容的到来。
徐容不仅仅是《北平》的主演、实际投资人,更是整个制作团队的核心纽带。
况且人的名、树的影,徐容在业内的声名,应当能镇住平日里不太好约束的刺头。
“卡察。”
刘合平打开了床头灯,拿起了床头的一侧《明实录》,《北平》制作完成之后,他就会着手写一个新剧本。
《大明王朝1587》。
和《大明王朝1566》不同,新剧本的主人公将从嘉靖和海瑞转移到张居正和海瑞身上,重点描写“站在山顶和山脚互望的两人”的故事。
“卡察。”
酒店的隔音不太好,刘和平房间的灯刚打开,隔壁的孔生立刻就有所察觉,他甚至知道,刘合平已经形成了每天凌晨五点起床的习惯。
“哗啦啦。”
果不其然,又过了大概五分钟左右,隔壁隐约传来了马桶冲水的声音。
他自然看得出刘合平偶尔流露出的遗憾,但作为导演,他感到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更重要的心累。
整个制作组放在电影行业也是顶级配置,可是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并非都遵循一加一等于二的规则,按照国内惯例,导演有权并且都会或多或少的按照自身的理念修改剧本,但是刘合平这个“顶配编剧”的存在,导致这项本属于他的权利被完全剥夺。
同样按照惯例,演员应当要根据导演的要求的效果表演,但是剧组的大腕儿太多,某些时候哪怕为了情面他也不得不妥协,比如人一些在业内具备一定名气的演员来客串,要是连个特写都不给就实在说不过去。
最让他闹心的,还是导演组和各工作组之间的隔阂,如今,他彻底熄了把这个香港团队忽悠到自家的打算。
一来是考虑到是徐容的人,他不想为此得罪徐容,其次则是这些香港人一个个眼睛都长在了脑门上,如果不是他强压着,已经和导演组起了明面上的冲突。
效率很高,但是用起来不顺手。
如今,他倒是能够理解“徐容监制”为什么容易出精品了,以徐容的影响力、手腕,导演在和他合作的过程中的确会失去一部分话语权,但他本身能够统筹各个部分,减少不必要的内耗。
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会压制、化解剧组内部所有的矛盾和纷争。
他一方面期待徐容早点过来,一方面又不想见到徐容。
每天拍摄的素材,徐容都会拷走,但迄今为止,他尚未听到哪怕一个字的肯定或者否定的答复。
没有说满意,就是不满意,这是成年人之间打交道的基本规则。
在走廊的另一头,程昱莫名其妙地睁开了双眼。
他平时的睡眠一向不错,今天少见的失眠了,大抵昨晚排练的时候多喝了两口水。
他所出演的马汉山是以原保密局北平站站长马汉三为原型。
马汉三出身于庞各庄一个普通家庭,后投身西北军,再之后转投戴局长,并深受其赏识。
戴局长对马汉三曾有过“马汉三嘛,我是把他当“字典”来“查”。”、“他的社会活动能力颇强,平日混入汉女干群中,也如同混进赤色队伍一样,谁也不会对他察觉。”等评价,后马汉山因支持李德邻取代校长被枪决。
马汉山自一介农家子弟,在门阀林立的民国政坛爬到京沪平津穗五大城市之一的保密局北平站站长、民政局局长之位,其必然有过人之处。
在程昱看来,如果马汉山生在资源分配相对更加公平的当代,其成就也许要更高一些。
他懂得这些道理,可是身边缺少“马汉山”,根本不清楚他身上应该具备哪些优点,又应当具备哪些缺点。
他本来想要观察的对象是徐容,在演艺圈徐容虽属晚辈,但地位却是最高的几人之一,而且徐容和马汉三的经历极其类似,都是孤儿,出身寒微,又都善于钻营且身居高位,类似的成长环境、社会地位,必然导致二者在为人处世乃至性格方面有着相似的部分。
可满打满算,他拢共和徐容只打过几个照面,而徐容的态度自始至终如同一汪深潭,面上和和气气、波澜不惊,但内里到底如何实在难以忖度。
马汉山是这样的人吗?
程昱不知道,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看到的徐容,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徐容。
但是他确定一点,徐容年纪轻轻就能成为人艺、中戏副院长,其绝非某些小道消息传的“善于拍马屁”那么简单。
他计划等徐容进了组要仔细观察观察,尽可能的窥见他身上的闪光点,然后融入到马汉山这个角色当中。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
酒店内的寂静被逐渐被冲澹,陈萌萌缓缓睁开了困倦的双眼,随着她从床上爬起,神情中的困意渐渐澹去,进而变得谨慎。
她是《北平》剧组的财务负责人、资方代表,在徐容进组之前,理论上剧组的最高决策者之一。
之所以能够担任如此巨大投资的财务负责人,并非她的能力多么出众,就像她的直属上司张扬,并非真的懂财务管理。
她是有容传媒的元老,在加入徐容工作室之前,她是某国有大型寿险公司的综合内勤。
过去她每天的工作按部就班,几乎没有太大的波澜,张扬不太懂财务,只会把控资金的来龙去脉,而非一些看似专业实则外行的领导一般,整天就爱瞎指挥。
但是作为资方代表进驻剧组之后她才意识到财务工作远非过去自己做的那些工作。
技术性的工作很简单,但是涉及到管理,沟通立刻就变得相当复杂。
如果按照规定,绝大多数费用是不能报的,比如买一条灯管,开发票的一根60元,同样的品牌不开发票只要40元。
选择哪个?
从管理的角度必然要选择60元的,规范会造成一定的损失,但是不规范必然导致更大的损失。
如果纯粹以成本的角度考虑,60元未必是合理的选择。
绝大多数矛盾都因钱诞生,作为管资金的保管人而非所有人,同样是矛盾的集中点之一。
剧组每天的支出都不是个小数目,她每天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避免被人钻了空子中饱私囊,剧组的成分实在太过复杂,这里汇集了各种各样的人,甚至流氓、无赖也很常见。
她也清楚,无论自己再严防死守,只要有资金往来,有人从中得利是必然现象。
这是任何一个组织都难以避免的问题。
直到最近几天,她才稍微轻松了点。
徐老师终于要来了。
她对徐老师的印象发生过几次变化,在加入徐容工作室之前,她甚至觉得他无所不能,是这个星球上最完美的男人之一。
但是进入公司之后了解的多了,她才渐渐意识到,徐容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连个普通人都不如,普通人挑剧本的时候大概率不会拒绝《潜伏》这样必然大火的剧本,更不会塞那么多关系户担任公司的重要管理岗位。
比如张扬、王亚芹、李亘等人。
在她过去的感受当中,徐老师之所以有今天的地位,主要原因在于他有一个厉害的离谱的经纪人。
徐行没有任何作品的艺人都能被她捧成一线,换个人来大概率都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作为有容传媒的员工,徐容在他的眼里远没有过去那么光鲜亮丽,公司能够发展到今天,基本上全是芳芳姐一个人的功劳,也许换个人当老板公司可能会发展的更好。
最让她感到不满的,是她的工资太低了。
可是来到剧组开始独当一面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过去错的有多离谱。
尽管存在各种各样的阳奉阴违,但是却从没有任何一个人当面找茬,每一个人对她都相当和气乃至于客气。
开机一个月来,徐老师拢共只在剧组露了一面,但是他又像随时都存在一般,尤其是最近几天,她甚至发现整个摄制组都卖力了不少,平时几个老抱怨的演员也不再抱怨。
之前跟她拌过嘴的副导演,昨天甚至还特地给她买了两盒水果,那灿烂的笑容让她甚至稍微有些不适。
这让她恍然过来,剧组的人之所以捧着自己,并不是自己管着钱,因为钱的支取权在刘合平老师那儿。
自己的地位之所
以超然,是因为自己来自于有容传媒,因为自己的身后是徐老师。
这两天她突然好奇起来,徐老师身上到底有什么魅力,让能力那么强的芳芳姐死心塌地给他打工,让张扬、王亚芹、李亘死心塌地跟随,让那么多同行敬畏。
而此时,徐容正在赶往片场的路上。
瞥了一眼后方已经回笼的小张同学和宋佚,他将车窗的帘子稍微拉的只余下一条缝,透过缝隙,望着窗外清冷的街道,他不由想起了七年前《大明王朝1566》拍摄期间的往事。
那时候陈保国是剧组最大的腕儿,但是从来不会因为自己是腕儿就觉得高人一等。
最近几年随着在业内地位的上升、影响力的扩大,他在行事时不可避免的强势了不少,也导致他如今在同行之间的评价毁誉参半。
“徐容监制”可不是什么好话。
经过一阵子的劳动改造,他稍微找回了点当年初入社会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