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程昱的身高,在程昱开门前徐容已经稍微后退了一步,立在走廊上,以避免给他造成心理上的压力。
他望着程昱轻握着门把手的胖手,笑着道:“看程老师您说的,没事儿就不能来看望您啦?”
“这是哪的话,当然能。”
程昱打量着徐容神情中少见的和气,听着他左一句“老师”右一句“您”,心里没来由的直突突。
因为自身形象,他演过许多十恶不赦的坏人,但熟悉他的朋友没人评价他是一个坏人,恰恰相反,徐容大高个,长的既阳光又帅气,但他从没打其他同行口中听到过他是个好人之类的评价。
他可以笃定一点,徐容也许是个好演员,但绝对不是个好人,他能走到今天,必然有命运的关照,也许做过一些好事,但是和“好人”这个概念绝对沾不上边。
因此,在程昱看来,徐容此时的礼下于人的态度,无异于黄鼠狼给鸡拜年。
徐容见程昱握着门把手,完全没有让他进门的打算,指了指房间,笑着道:“程老师不请我进屋坐坐?”
见徐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程昱在愈发戒备只能让他进屋,说道:“主要是什么吧,屋里实在太乱了,都没个下脚的地方。”
“哈哈,我在家也老是随手乱扔东西,刚开始的时候我老婆每次都特生气地跟我理论,后来说的多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每到那个节骨眼上,我的耳朵啊、脑子啊,就跟完全不是自己一样,啥也听不见、啥也记不住。”
“卡察。”
程昱不轻不重地关上了房门,听到徐容的话,忙转过身,望着他的背影在诧异了足足好几秒钟。
望着已经坐到沙发上的徐容,他竟然生出几分恍忽,因为徐容的表现出来的性格实在复杂而又矛盾。
他抱着观察的心态,坐在了徐容一侧沙发上,等着他的下文。
他一时间有点摸不准徐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是以什么身份来找自己。
徐容瞧出了程昱的顾虑,因此并没有开门见山的说明自己的来意,而是道:“之前一直忙着,也没能顾得上表达感谢,说真的,我一开始从来没想过程老师您最终会答应。”
和多位主要演员一样,程昱同样是免费出演。
程昱双手合十夹在膝盖中间,笑着道:“《北平》是个难得一见的好本子,如果不接我以后肯定会后悔。”
徐容见这个话题并没有起到预想的效果,立刻转换了口风,询问道:“程老师,我听说您和团长是好哥们?”
“团长?”程昱不解地望着他。
“噢,就是李又斌。”
程昱听他直呼“李又斌”其名,疑惑地道:“啊,你说他啊,是,我们俩认识十来年了,怎么说呢,为数不多能聊到一起的。”
他顿了顿,才疑惑地打量着徐容:“他不是你干爹吗?”
“特么的!”
徐容瞧着程昱神情中认真的疑惑,脸上的笑容缓缓僵住,挨着沙发的后背也慢慢前倾,反问道:“他,是这么跟您说的?”
程昱先是轻轻地点了两下脑门,可是见徐容的脸色愈发严肃,反倒不敢笃定了,不大确定地问道:“难道,不是这么回事?”
“当然不是!”
徐容立刻斩钉截铁的否定了,对好奇探寻的程昱道:“其实说起来,我跟他熟悉也是巧合,04年拍《亮剑》那会儿我还是个新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公司让干啥就干啥,团长呢,当时家里比较困难,本着苍蝇再小也是肉的打算接了这部戏,我记得进组没多久吧,央视去探班......”
程昱缓缓将双手从两腿中间抽出,他听着听着才发现,徐容的版本和李又斌的版本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在李又斌的说辞当中,他之所以接下《亮剑》,是一眼就瞧出来这个戏肯定能火,但是到了徐容这却是为生计所迫。
他敏锐地察觉到,李又斌和徐容二人必然有人在吹牛逼,而对比之下,反倒是徐容的“生计所迫”更有说服力,因为当时李又斌已经47岁,尤其是“抗战片能火”这个理由实在太过牵强。
“其实不怕程老师您笑话,我刚打农村出来,当时连记者是干嘛的都不知道...”
最终,徐容对当年的旧事给予盖棺定论:“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我眼疾手快拽了他一把,团长至少得在医院躺半年,严重的话......”
徐容露出了个意会的笑容,道:“团长这个人你也知道,实在人。”
程昱点了点头,他有点相信徐容的说法了。
“自那以后,团长总以为我救了他一条命,觉得过意不去,总是带着我拍戏,包括后来的《继父》、《闯关东》的角色都是他帮争取来的,其实他虽然没明说,但是心里是把我当成再生父母的。”
听到最后一句,程昱愣了好半晌,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再,再生父母?”
因为这和他从李又斌那听到的内容完全截然相反。
李又斌说徐容自幼缺少父爱,因此一直把他当成父亲看待,可是怎么到了徐容这却掉了个个儿,徐容反倒成了李又斌的再生父母了?
他仔细回忆了一番二人对于旧事的描述,尽管感性上觉得不可能,但是理性却总以为徐容说的才是事实。
因为徐容描述了前因后果的所有细节以及心路历程,对比之下,李又斌的讲述就比较含湖。
最为关键的是,徐容的故事逻辑自洽,李又斌的话漏洞百出。
你一个47岁的高龄演员就因为觉得《亮剑》能火就接受55万的片酬?如果没有奇迹发生,抗战片怎么可能会火?
你要是对人没报答之心,干嘛拍戏回回带着人家?
况且徐容在《亮剑》中只是个小配角,央视即使报道也肯定报道主要演员,而绝不会给徐容镜头,因此徐容根本没有积极表现的动机。
经过一番缜密分析,程昱基本推断了事情的整个经过,徐容基本还原了整个事件,但他估摸着徐容当时肯定也是有些紧张的,毕竟是央视。
程昱哈哈笑着,道:“我就说呢,原来是这么回事。”
徐容心中颇为可惜,程昱的圈子很窄,而且还不是个大嘴巴的人,很难把当年事件的“真相”传播出去。
见程昱不再像先前那么戒备,徐容提议道:“程老师还没吃饭吧,出去吃点?”
程昱犹豫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便点了点头,道:“你先等等我,我冲个澡。”
“行。”
对于程昱会答应,徐容并不意外。
对于真正的演员而言,这是一个难得的观察机会,观察他所代表的群体私下里是什么样的人的机会。
另外一部分同行的目的就比较简单。
而他破天荒的主动找程昱喝酒的原因也很简单,程昱肚子绝对有东西,而且还是他不了解的东西。
到了吃饭的地儿,程昱看到徐容拿的酒,立刻精神了不少,道:“哎幼,茅台啊,这一瓶不便宜吧?”
徐容没在酒店吃,而是选了临街的一家大盘鸡,他冲着服务员招了招手,道:“拿个分酒器,再拿两个酒杯。”
“不用,拿俩一次性的杯子就成。”程昱赶忙拦住了,解释道,“那小酒盅连嘴唇都润不了,不过瘾。”
见徐容脸色不太自然,程昱隐约察觉到了什么,问道:“你酒量咋样?”
“二三两的量。”
程昱嘴巴张了好几下,临了临了才道:“我听说你们老家那边半斤的量一般都不吃热菜,那你这,恐怕连凉菜也吃不及吧?”
“哈哈哈。”
“那咱们随意,适量就行。”
徐容的话音落下没大会儿,等花生米端上了桌,眼瞅着程昱端着一次性杯子一口干下去一小半,顿时对刚才“随意”的提议感到无比庆幸。
他抿了一小口,然后开门见山地道:“不瞒程老师,今天请程老师您出来,是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程昱半杯酒下肚,望着徐容坦然的说出缘由,心中莫名的生出一股冲动,他没问徐容要请教什么,而是道:“那我也说一句实话,你是个好演员,但是有些做派,让人瞧不起。”
徐容当然能感受他的态度,道:“我知道,我有时候也看不上我自己,有时候也特别羡慕程老师您这样的,只是把演戏当成一份纯粹的工作。”
程昱的眼睛一瞬间直了,尽管徐容的面孔依旧年轻,可是这一刻,他不敢再以看晚辈的眼光看待他了。
过了半晌,他端起了酒杯,道:“啥也不说了,老弟,干了。”
徐容不解地望着他,道:“程老师...”
“要是看得起,喊声哥。”
“好,那程哥,”
徐容手中端着似乎喝了似乎没喝的杯子,瞧着程昱手中近乎见底的酒杯,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端着还是该放下。
按照程昱的喝酒速度,他的酒量确实吃不及凉菜,拍黄瓜都还没上呢。
程昱夹了两颗花生米送进了嘴里,然后伸出了个大拇指道:“你这个境界。”
“高。”
“我也说不上来怎么回事,就是你刚才那句话打消了我对你所有的不好印象。”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同行跟徐容平辈论交了,能力、地位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他这种和年龄完全不符的心态。
徐容明白了程昱在指什么,被人“瞧不起”,正常情况下的反应是发火,再不济也是心中不快,但是他知道自己有些事做的不合适,所以他既没发火,也没觉得不快。
从语言技术角度分析,这是沟通主动权的博弈。
在沟通乃至于争吵当中,坦诚的承认自身的不足,并称赞对方的优秀,将会一瞬间摧毁对方所有的攻击欲望。
他又把话题扯了回去,问道:“程老...哥,我今儿看你的戏,不太像是体验吧?”
程昱点了点头,道:“其实也不绝对,什么体验不体验,怎么好用怎么来,外行才说谁是什么派什么派,这玩意不都是这样嘛?!”
徐容愈发疑惑了,问道:“但是你的戏给我一种奇妙的感觉,就是你无论怎么演,都特别有感染力。”
程昱知道徐容在好奇什么,他摇了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没法从理论上给你总结归纳,怎么说呢,我从来不觉得拍戏应当称为‘演戏’,更准确的说,是表达,表达角色,所以我从来不接我不了解的角色。”
徐容明白了怎么回事,程昱也是个知“行”但不知“知”的。
但他可以笃定,程昱的内部处理过程中绝对有一种极为罕见的技巧发挥了关键作用,更准确的说,应当是某种表演本能或者天赋,这种本能或天赋程昱自己没意识到,但却让他和华语的其他演员区分了出来。
“表达?”
徐容沉吟了几秒钟,又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程昱:“那首先,在表达之前你一般都是做哪些准备?其次,做了这些准备之后你就能一定确定你的心象是准确的?是你了解的角色?最后,你又怎么确定你的表达的结果一定是合理的?”
程昱愣愣地瞧着坐在对面的徐容,听着他一连串以近乎盘问的语气问出的问题,对他的认知又深刻了一分,笑着道:“现在我确定了,相比于你的其他职务,你更像一个演员。”
“更像?”
徐容并不着急,他估摸着程昱的这种本能或者天赋大概和自己的“内在活跃”一样,也许是与生俱来,也许是后天长期锻炼形成,即使了解了原理,想要掌握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甚至根本不具备学习的可能性。
程昱笑着道:“不是有人说嘛,搞艺术的,或多或少都要跟其他人有点不一样。”
徐容见他肥都都的手又要去端酒杯,道:“其实这是很有必要性的,甚至可以说,程老师你在大众眼里,也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
“很有必要?”程昱被徐容的话吸引住了,而暂停了端酒杯的打算。
徐容点了点头,道:“群体心理学认为,不管是什么教育水平、文化背景的人组成了群体,即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某些人拥有了相同的目标或者目的,不管他们的生活方式、工作、性格或者智力相似与否,只要他们形成了群体,就会形成一种集体心理,这种心理让他们换一种方式来感知、思考和行动,他们的个性、冷静思考的能力、智慧都会消失,从而被群体裹挟。”
“但艺术创造恰恰相反,它最吸引人的地方是灵光和智慧的刹那闪现,而当代的很多艺术创作又往往是团体协作完成,就像咱们拍戏,一条视频,当大家都说好,你哪怕原本觉得不好,也会逐渐怀疑起自身的观点,进而改变自身的想法。”徐容见大盘鸡终于端了上来,心下松了口气,“先吃菜。”
程昱此时已经明白了徐容想要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正常人搞不了艺术,是因为他们生活在社会当中,容易被群体的意志影响,而恰恰是那些个性极其鲜明甚至离经叛道的人,才能在群体的协作中保持自身的个性,充分发挥自身的智慧和灵光?”
“一方面吧,群体意志就像汹涌的河水,个性鲜明的人相当于河水中的石头,他有自己的重量,保证自身不被群体的意志裹挟,但如果仅此大概也仅能够创作艺术作品,而无法完成某些伟大的事业,因为个性鲜明、特立独行往往意味着缺乏领导力,如果哪个群体的领导者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人,这个群体很难有什么战斗力和凝聚力。”
徐容迅速地吃了两块肉,才道:“于是,另外一类人出现了,他们绝大多数时候很像一个正常人,甚至比正常人更正常,但是面对群体的意志裹挟,他们总是能够‘力排众议’,坚定自身的想法,并最终证明‘真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道理。”
程昱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因为他在思考徐容这番理论到底有没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