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沉的,寒风将一朵朵的乌云堆积起来,然后相互挤压在一起,就像是长假前后的高速路,平常时节空旷得要死,却在当下堵得严严实实。
『未曾想,这曹子孝,还是有些手段的……』
长安骠骑府衙之中,庞统呵呵笑着,评价着曹仁,就像是在夸赞晚辈。
荀攸沉默着,就像是大多数时候一样。
大多数的时候,针对于曹军的谋略上,荀攸不会出任何主意的。
至少不会主动提出什么建议。
这有些像是身在斐营心在汉,但是实际上这只是自保和避嫌而已。
在长安之中,庞统和荀攸的分工似乎有些重叠,但是又非常的明确。大多数的策略和谋划,都是庞统在做,而支撑这些谋划的后勤物资分配调度的事项,则是归于荀攸处理。
说起来也是有意思,在曹操那边的大管家姓荀,而在斐潜这里的关中后勤主官也同样姓荀,而且大汉当下,不管是谁都觉得这样的事情没有任何的问题,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就连当事人都觉得没问题。
大汉当下,还是有很多春秋的遗风。
但是这个春秋的遗风,并不是大汉所有人真的就是这么的傻,亦或是真就那么分得清,而是一种无奈之下的自我蒙蔽……
因为大汉的环境之中,懂得知识并且掌握知识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别看三国演义当中将星如云,但是实际上呢?
只要稍微划拉一下,就可以分出两大派来,士族和游侠。
曹操是士族领袖,刘备是游侠头子,孙权原本出身游侠,结果后来死命想要挤进士族体系,结果是上下够不着,什么也不是。
所以在大汉这样的情况下,想要有一番的成就,稳定地盘就离不开士族子弟,离不开掌握一定知识的豪门大姓,而豪门大姓之中也就自然有了分别属于不同势力的子弟。
从这个角度来说,三国的各地诸侯,其实都是世家豪族的寄生对象。
除了当下的斐潜。
在关中,豪族世家和寒门子弟,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只不过这个平衡能维持多久,谁也不好说。
曹操就期盼着这个平衡早日垮塌,而斐潜和庞统却觉得寒门和庶民会发挥出更大的效用来。
比如廖化。
斐蓁左右看看,决定还是不懂就问,『士元叔,这曹子孝……此举究竟何意?』
庞统呵呵笑笑,『武关之处,不足为虑矣。』
『啊?』斐蓁对这个神转折不能理解,便是又转头去看荀攸。
荀攸微微点头。
斐蓁皱眉,依旧想不明白,偏偏庞统又不肯详细叙说。
斐蓁知道,这是庞统为了他好。
如果说庞统什么都讲,反而就没有了斐蓁自我的思索空间,像是当下这样庞统引一个头,具体的要斐蓁去思考探寻,一方面不会因为胡乱没有头绪而搞不清楚思路的方向,另外一方面则是通过这种层面的锻炼得到更快的成长……
可是这种事情,是比较痛苦的。
或者说,学习不管是在什么年代,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就像是蜕壳,不将自我撕裂,只是固步自封,那么就永远无法成长。
斐蓁托着腮帮子,皱着眉头思索着。
对于他来说,要理解整个战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像他这样的年龄,最喜欢的就是直来直去,可偏偏这世道并非只有直线,更多的还是曲线弧线,甚至是一团乱麻般的线团。
庞统看了看斐蓁,便是提点了一句,『别单想武关一地,要……看的高一些
……』
『高一些?』斐蓁不禁是皱眉,脸都快皱到了一起了。
要不我垫个脚尖看能不能高一点?
斐蓁刚腹诽一句,却见到庞统又和荀攸两人开始商讨着其他事项了。
别看电影电视,似乎打仗只需要一声吼,其他的便是全齐备,但是实际上战事一起,要考验的项目多了去了。而且现在还是没有大规模工业的汉代,以传统手工业为主的商业经济体,想要长时间的支撑一个大规模战役,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汉武帝打匈奴,都差点打到天怒人怨,不是说汉武帝多么错,而是长期战争的消耗实在是太大了。
斐潜这里还好一些,大体上是在朝着正确的方向在走。至少是在努力的提升生产力和生产技术,而山东之处依旧还是传统的庄园小经济体和手工业家庭作坊模式,相互之间的差距也在一点点的体现出来。
『秦岭的工场,再派巡检去巡查一遍……』庞统一边查看着文档,一边说道,连头没抬一下,『该给的赏金奖励,一分不差的发下去……让有闻司派几个人暗访……临时大集也要开起来,供给这些劳工采买……』
一旁的书佐小吏奋笔疾书。
荀攸则是拿了一卷行文,打开来瞄了一眼,示意让一旁的书佐递送到庞统的面前,『西域行商知晓商路复通,都在大汉商会里面看榜……要不要调整一下某些货物采购价格?之前西域香料抬得太高了……』
那边庞统接过了行文,嗯了一声,上下迅速的扫过一遍,『香料确实是应该略降一些……对了,金银器的价格也往下调一些……工匠的价格倒是要提升一些……』
『河东风陵渡上报,曹军多有窥视之态……』
『陕津兵马已撤回河东……』
『北屈工地器械交割……』
事情一桩桩的办下去,记录书佐小吏来来回回奔走。
斐蓁的心思却一直都在曹仁的事情上。
武关明明声势那么大,烧的山头黑烟关中都能看得到……
嗯,这么说或许有些夸张,但是蓝田的人确实是见到了武关那边的黑烟。
蓝田也算是关中吧……
可为什么又说是『勿虑』?
当然斐蓁不会认为是庞统在说假话,亦或是在说一些纯粹安慰他的话,而是庞统认为真的不需要特别在意武关,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用忧虑,可偏偏曹仁这么大的声势……
『啊!』斐蓁一拍手,『我猜到了!』
庞统和荀攸都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事情,朝着斐蓁看过来,静静地等斐蓁说话。
斐蓁腰杆挺着,扬着小脸,『曹子孝是在虚张声势!』
『哦?』庞统动了动眉角,『何以见得?』
『山火虽说也有攻城之用,然散漫而开,又值北风席卷,春暖而变,欲以风火之势而克关城,实不可也。』斐蓁一边思索着,一边说道,『又有城中多查探我父亲动向者……故而曹子仁也是有意试探!』
荀攸微微而笑,表示嘉许。
然后斐蓁很是兴奋的转头看向了庞统。
庞统眯着眼,捏着胡须,沉吟了一下,『嗯……虽说这推论有些牵强……』然后看着斐蓁可怜巴巴的眼神,『好吧,也算是不错了……』
斐蓁哈哈笑了笑,旋即意识到庞统只是说『也算不错』,那就是还有错的地方,并不是很好,于是在高兴之余,又开始琢磨起来,究竟是自己哪里疏忽了?
斐蓁左看看庞统,右瞧瞧荀攸,心中不由得想起了斐潜来。
若是父亲大人在此,我现在是不是就可以轻松快乐的去玩耍了?
啊呀,这父亲大人也真是,我都扒拉着手指头,一天天算着,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回来了,结果还去了河东……
父亲大人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我要不要再给父亲大人写封信?
哎呀,真是烦恼啊!
……
……
斐潜在河东,丝毫没有回关中的意思。
斐潜的战略目标其实真的很简单。
大汉要走出去,要摆脱原本的禁锢,那么长安城就是需要最先做出改变的典范。
斐潜没有在长安大肆修葺城墙,这就意味着长安的防御应该放在外,而不是等着敌军攻进长安之后打巷战。
关中三百里,应该是敌人的禁区。
而且对于大多数的关中人来说,不管是从政治意义上来看,还是从经济角度来说,将敌人控制在外线,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因此斐潜选择的地点,不是在关中,也永远不可能在关中。
除非斐潜变成了历史上的那些只会守成的家伙,死死的在皇城当中哀嚎等死,否则斐潜还是更喜欢用灵活的方式去处理眼下的问题。
一个只会在皇宫中烽火台后面等着诸侯来救的君王,和另外一个可以统御兵马御敌于京都之外的君王,百姓究竟会喜欢哪一个,不用多说了,所以即便是斐蓁再扒拉多少次的手指头,在书信之中念叨多少次的父亲大人怎么还不回来,斐潜都不会在战争结束之前回长安。
因为那样意味着他的失败,意味着整个大汉走出去的大战略的失败。
斐潜在河东,就像是一把刀悬挂在曹操的脖颈上。
或者说像是挂在曹操伸出的手上方的铡刀。
阴山张绣已经领兵到了河东,一部分兵马在北地大营,另外一部分兵马屯扎在白河谷,距离平阳不过是一二十里的距离。黄成的兵马也在北屈左近,再加上河东原本的兵马,总共有两万兵马。
至于大将么,其实从冷兵器到热火器,勇将的作用在逐渐的下降,智将的威力在悄然提升。
那些可以冲锋陷阵的将领,在十年前或许非常重要,因为在那个时候,一个好的将领就可以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败。毕竟大多数的对手都是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贼军,散勇,亦或是常年都没有一两次训练的地方守军,临时抽调招募的兵团。双方战斗也往往是以猪突为主,哪一方的主将被杀,就意味着战斗的结束。
可是当下渐渐的就有了变化……
首先兵卒的质量,在随着战事的拉长,那些懵懂莽撞的新兵死去了,剩下的都是狡猾狠毒的老卒,同时装备也在提升,之前小兵都没有盔甲,武将可以一刀秒掉一个,可是现在小兵的血条长了,一刀下去有时候还会出现iss,这就使得纯粹依靠武力进行物理攻击的将领,越来越吃力。
其次,各种战争器具,尤其是火药的出现,更是使得冲锋陷阵的武将重要性再次受挫。万一被强弩盯上,亦或是被手雷炸翻,顿时全军溃败亏不亏?
斐潜如今都习惯在中军中阵当中,藏着一些反制对方冲锋猪突的手段,那么对于多疑的曹操来说,会傻白甜的到了开房……呃,开战的时候,却什么都不准备?
『上党之处,可领梁道驻守,修复工事,打扫战场,防御住北面来袭即可,不必分兵追击曹军。』
斐潜看着沙盘,吩咐道。
上党的贾衢在击退了乐进之后,就派遣了八百里加急,将战报送到了斐潜这里。
虽然说击败了乐进,但是张济重伤,并不能统御兵马追击乐进。
并且现在这个天气,虽然说是开春,可是依旧偏寒,所以斐潜同意
贾衢的意见,不对乐进的败军进行追击,而是将上党后续的重心转移到修复关隘,整顿地方,重建生产上来,同时对于太原保持一定的警惕性,派遣人员卡住要道,抵御住北面的偏军侵袭即可。
至于太原么……
在太原的夏侯似乎是觉察到了一些什么,开始收缩兵力了。
『仲达,』斐潜敲了敲沙盘的边缘,对司马懿说道,『汝以为,这夏侯元让欲如何?或战,或守,或逃?』
起初夏侯或许觉得山东那一套依旧在河东北地可以用,打下郡治来,周边的县城便是哗啦一下都变了颜色,但是实际上就像是冷兵器进入热火器的变革一样,兵制和政治结构,北地关中也渐渐的和山东之地不同了,在冀州青州等地通用的法则,在太原根本就不适用。
所以夏侯收缩兵力,要么就是为了缩回拳头再集中打出去,或者固守,而也有可能是准备撤退了。
这三种情况都有可能性,斐潜一时有些难以判断。
司马懿站在斐潜身侧,一身麻布袍,身无半点装饰物,倒是有些像回归真我一般。听闻了斐潜的提问,司马懿沉吟了片刻说道:『或战,或守,未必肯逃。』
去掉了一个错误选项。
『怎么说?』斐潜追问道。
『夏侯元让对于曹孟德忠心耿耿,绝非轻易言弃之人,如今虽说有孤军之险……』司马懿沉声说道,『然尚未失去斗志……故而其必图一战,若是战不得,则守。臣听闻,在太原晋阳城中,积蓄储备颇丰……』
另外一侧的荀谌点头说道:『正是如此。之前崔氏请援,臣拒之。盖因其城中储备,可供大军经年之用,何须再调钱粮兵马?只可惜崔氏名不副实……如今资敌,着实可恨。臣以为,崔氏如今投敌,知其若再入主公之手,定然不得善终,必死心侍奉曹氏,以求活命之机。故而北地虚实,崔氏必然全盘告知夏侯……此事不可不防。』
斐潜看了看荀谌,也点了点头。
人么,都有求生欲,这很正常,可以理解。但问题是人只要活在社会结构当中,就不能仅凭着欲望在行事。否则和禽兽有什么分别?崔氏怕死,可以理解,可是怕死并不是放弃抵抗的理由,否则天下人谁不怕死?
而且还是在晋阳已经储备了那么久的情况下,还被夏侯一顿乱拳就给揍趴下了,甚至连稍微抵抗一下都没有,这就完全说不过去了。
可是这样的人,在历史上还少么?
平日里面***厚禄,开口就是正义,闭口就是良心,然后呢?
因此对于夏侯来说,现在最佳的选择,就是趁着晋阳储备充裕,再开一次大招……
如果能够再次成功,那么就等于是打通了曹军北路通道,如果不成功,也可以凭着晋阳的储备支撑着,尽可能的牵制斐潜的兵马。
斐潜看着沙盘,推算着夏侯可能进攻的路线。
其实斐潜还更希望夏侯能进攻。
因为对于具备骑兵优势的斐潜来说,在城外解决对手显然会比攻城更简单一些。
如果夏侯真的蜷缩在晋阳城中不走,那么只能等火炮调运回来再说了。
铸造火炮并不容易,不仅是消耗大量的金属,同时因为冶金技术还没有成熟,导致铸造的过程当中并不能保证较高的成品率,有时候铸造到一半发现有瑕疵,便不得不返工,这使得铸造的工期相对较长。
另外,斐潜控制的地区经济增长,对于北域的胡人交易增加,使得斐潜也出现了一些钱荒,如果不是早期就设立了大汉商会,以货引取代了一部分的钱币,说不得现在早就出现了钱币不足的现象。
因此对于斐潜来说,如今当下所进行
的战争,其实并不仅仅只是局限在刀枪上面,甚至还延伸到了经济的层面……
只不过这个层面上的事情,并没有多少人明白。
即便是荀谌和司马懿,可能稍微懂一点……
但也是仅仅一点而已。
至于其他人么,庞统懂一半,然后剩下懂得比较多的则是甄宓。
斐潜手指在沙盘边缘上轻轻敲了两下。
『魏文长联系上了没有?』斐潜转头问荀谌道。
荀谌回答道:『尚未有信。』
斐潜皱眉,这个魏文长,跑哪里去了?
该不会是真想要搞个子午谷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