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莽莽,就像是一层黑雾,让人永远无法看清,永远捉摸不透。
临银钦也琢磨不清楚为何汉人最终决定将其和族人一道放了回来,这件事情对于他来说,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兄弟,你说……”临银钦将守边的一小块碎木头扔到了篝火当中,然后说道,“……汉人到底这样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真的要……要画那个什么东西?”
“画东西?”阿兰伊愣了一下,随后才明白临银钦说的到底是什么,“那不是画什么东西,按照汉人的话语,是叫做化干戈为玉帛,也就是说放下刀枪,停战休战的意思……”
“哦……”临银钦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反正意思是这样没错。
相比较战场的武力而言,临银钦则是比阿兰伊要强上一些,但是对于文字方面的东西,则是阿兰伊更强一点。
要和谈么,多少表示一些诚意,所以按照逻辑上来说,被汉人放回来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所以当汉人表示要释放他们的时候,临银钦和阿兰伊虽然心中也有一些怀疑,但是却也不知道问题到底在哪里。
临银钦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汉人……看起似乎有些优势啊,为什么要停战?难道他们不想要阴山了?”
阿兰伊也不好确定这个,想了半响之后才说道:“……之前不是听说汉人也在相互交战么……据说他们的都城,就像是我们的王庭一样,现在都在争夺……或许这个也是想去争夺汉人的王庭,而阴山这边……可能就比较次要一些了……当然,也有可能是什么其他的事情,比如没有粮草了,又或者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问题……”
临银钦点点头,用树枝将篝火拨弄的稍微旺一些。
这些自然都是猜测,具体应该是如何,两个人谁也不知道。
“……不过,能够回来,”临银钦有些神色萧然的说道,“总算是一件好事吧……”
“好事?”阿兰伊轻声的重复了一下,旋即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丝苦笑,“……我之前也是觉得不错,但是现在……却未必了……”
临银钦拨弄的手停了下来,转头问道:“兄弟你这话的意思……”
阿兰伊伸手向外指了指,说道:“……遇到巡逻的侦骑也有不短的时间了吧,可是到现在依旧没有任何的回信……一队队的侦骑倒是派出了不少……然后我们这边周边可能也是有不少的眼睛……我们回来,现在想起来,未必是一件好事啊……”
虽然阿兰伊没有说的非常明白,但是意思临银钦也懂了,不由得愤怒的将手里的小树枝一扔,说道:“这些鲜卑狗!还还怀疑我们不成!之前那个胆小鬼那克里真做的事情,我们还都没有找他们计较算账,他们怎么还有脸怀疑我们!我们要是真的和汉人有什么交易又怎么会回到这里来?难道连这点他们都想不明白么?”
“明白?想什么明白?算账?算什么账?”阿兰伊摇头苦笑道,“你和我都是什么人?然后那边的都是什么人?再说那克里真的那件事情……是的,是他抛下我们不救,否则我们也不会被汉人围堵住,可是……如果那克里真是矢口否认,你觉得拓跋小王是相信那克里真多些,还是会相信我们多些?”
“……”临银钦将牙咬得咯咯响,但是不久却像是被扎破的水囊一样,软了下来,长长的叹了一声。
毕竟自家的族人老少都还在鲜卑王庭那边,也就相当于是人质,所以除非万不得已,临银钦和阿兰伊都是尽可能的不和鲜卑人作对,因此就算是那克里真做出了这样让两人愤恨不已的行动,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只能是吃个哑巴亏,忍了。
不忍又能如何?
总不能纵兵杀向那克里真的部落,搞不好还没到那边,就被其他的鲜卑部落联手镇压了……
“汉人的书信不是也讲的很清楚么?”临银钦也是知道这个,所以只能是将对于那克里真的怨愤藏在了心中,许久才闷闷的说道,“……而且我们还离着大营这么远,还不是为了表示我们没有什么和汉人有什么约定,也不会冲击小王的大营,我们只是一个传话的……难道这样也是错的?”
之前他们两个人在回归路上的时候就有所商议,担心拓跋小王会有什么误会,因此才特别在鲜卑大营之外较远的距离上扎下了野营,以此来表示自己的清白,作为没有任何敌意的表现。
不过现在看起来,拓跋郭落却未必是这样认为的。
“正是因为我们没有直接直接冲向大营,所以我们现在还能在这里……”阿兰伊说道,“如果我们方才直接往大营方向走,恐怕现在迎接我们的就算不是刀枪,也是绳索了……”
“……兄弟,我说……”临银钦的话语声音有些干涩,“……如果,我说,如果,万一那什么的话……我们要怎么办……”
阿兰伊看着忽明忽暗的篝火,沉默了半响才说道:“……我也想过了,正常来说的应该不会怎么样……毕竟我们的人也并不多,是在不行派些人将我们看管起来也就是了……等到和汉人或战或和,确定了之后,我们也就没什么事了……”
临银钦缓缓的点点头,但是停了一会儿,声音越发的低沉:“……不是我说丧气话,我说……真的要是……我们会不会……要不要……”
阿兰伊将目光转向了夜空,看着天上的繁星点点,漆黑的夜幕笼罩四野,半响才低低的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兄弟啊,我也不知道……或许我们不该回来,或许我们之前就不该……或许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错的……”
………………………………
夜色似乎是将一切都笼罩在内,包括了人心。
十来位头人从营地四周汇集而来,到了拓跋郭落的大帐当中。
这十来位头人不仅有拓跋郭落的直属心腹,还有像吐谷浑那样的亲近部落,当然还有一些是其他部落的头人,也包括了那克里真这个当事者……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是心思重重。
之前人喊马嘶的,再加上胡人相对来说也是比较松散,并没有所谓的保密意识,也就大多数的人都知道了这个匈奴人回来的消息。
有的人就忍不住看向了那克里真,神色多半有些古怪。
此时已经是临近深夜,正常来说要不是这个消息,大伙儿多半已经是歇息下了,最多也就是交代一些巡哨和安排夜间喂马的事项,整个人都是放松下来,躺倒草垫子上伸展一下劳累了一天的身子骨,然而现在,却不得不全数爬起来,来到拓跋郭落的大帐。
当然,纵然是心中略有不爽,大多数的人也不敢发什么牢骚。
平常无事的时候,说说闲话,小王脾气好,听了多半也就是笑笑,谁也不会当真,但是当下是军情大事,谁再碎嘴多说几句就是纯粹自己作死了,真要是小王动怒,行军法起来,一刀砍了自家的脑袋,哭都没地方去哭。
因此众人虽然都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和想法,但都只是用目光相互探寻着,谁也不主动开口说话。
那克里真却弯着腰,恨不得将自己的身形藏到帐篷当中的阴影角落当中去,他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什么愧疚的心思,只剩下了满心满腹的怨念。
该死的匈奴,怎么他娘的回来了?
怎么能够回来?
怎么能!
那克里真咬着牙,腮边的肌肉一跳一跳的,这要是被匈奴人将自己在汉人面前的表现都给捅出来……
草原上的人都是敬重勇猛的汉子,虽然说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有人想要替匈奴人撑腰出口恶气什么的,但是毕竟不好听啊,自己的名声什么的也就算是完全砸了,那么岂不是从此无法抬头见人?
一时间千万思绪在那克里真的脑海里盘旋不定……
人齐了,拓跋郭落依旧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的开口说道:“匈奴回来了,有意思……那克里真……咦,那克里真在那呢?”
坐在那克里真身边的头人连忙往后撤了一下,将那克里真的身形露了出来。
那克里真硬着头皮,僵硬的扯出一点点笑容,低头哈腰的说道:“在,我在的,尊敬的小王……”
“嗯,”拓跋郭落看了那克里真一眼,然后不紧不慢的说道,声音平缓,就像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样,“……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发现情况不对,赶到战场的时候,汉人已经将匈奴人都给围起来了……然后你带兵救了几次,都被汉人拦了下来,没有能救成功……然后看见临银钦和阿兰伊的牛尾大旌也倒了……然后你眼见实在是没办法了……然后你才不得已撤了回来……嗯,没错吧?还是……我记错了?”
拓跋郭落几个重复的然后下来,虽然是语气平和,又是夜晚,气温较低,但是那克里真额头上却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在营帐之内的火光下闪闪发亮。
几个鲜卑人将头凑到了一起在低声嘀咕:
“看这家伙的狗样,八成是没说实话……”
“什么八成,我估摸着肯定是!”
“他娘的,早就看出这家伙是个怂人了,没想到还是个长舌说谎言的家伙!”
“还客气什么,要是我早就叫人绑起来先抽一顿鞭子再说了……”
一时间在大帐之内嗡嗡之声不断,有的显得凑个热闹,有的却是幸灾乐祸,态度虽然不一样,但是个个都是盯着那克里真,就看他要如何回答。
“……这……这……尊敬的小王,我……”那克里真低着头说道,“……我说的,说的都是实话,不敢有半点欺瞒小王……”
“哦?”拓跋郭落似笑非笑的说道,“那就有些奇怪了……匈奴人不仅没有死在汉人的包围之下,而且还回来了……要知道,牛尾大旌都倒了啊……啧啧……你说应该是说这些匈奴命大呢,还是说汉人的手太软了……那你说说,你觉得是什么?”
“这个……”那克里真一时之间有些结舌。
谁都知道,每一个草原上的部落,都有一面代表着自己部落的牛尾大旌,而且这一面牛尾大旌就跟汉人的帅旗一样,是整个部队的核心所在,一旦倒下,也就意味着战败,或者说全军覆没了……
而现在那克里真所看见匈奴的牛尾大旌到了,转眼匈奴人却回来了,这个事情就相当的有趣了。
那克里真的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就往下流淌,还不敢伸手搽,就觉得有千万只的蚂蚁在脸上爬过一样……
人都是这样,说一句谎言的时候往往是脱口而出,但是为了弥补这个谎言,却不得不花上更多的行动和言语。
谁都讨厌错误,也厌恶将自己的错误在其他的人面前展露出来,那克里真也不例外,为了维护他自己在鲜卑诸位头人面前的形象,他咬着牙,硬着头皮说道:“……回禀尊敬的小王,这个……我也不清楚啊……当时我带着族人赶到的时候,匈奴人确实是已经和汉人交战了……并且那些匈奴人已经支撑不住了……我确实是看到他们救不回来了,才带着族人回来的……这些都是句句实话,小王如果不信,可以去问我的族人!”
那克里真起初还慢慢说着,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一些卡顿,但是到了后面倒是越来越流畅,最后甚至拍着胸脯,呯呯作响,语气也渐渐的肯定起来,但那克里真依旧是将一些事情隐瞒了起来……
因为那克里真所讲的这些东西都是有一定真实性,因此那克里真说得倒也是唾沫飞溅,斩钉截铁的模样,反而让拓跋郭落对于之前的论断有些迟疑起来。
或许其中有些那克里真不知道的隐情?
拓跋郭落盯着那克里真看了一会儿,不置可否,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反倒是低下头翻看起手头上的那一封书信来……
汉人要议和?
缓兵之计?
还是另有所图?
汉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想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