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泉之中燃起的火焰,很快就消失了,但是人心当中燃起的火,却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
张辽直入酒泉府衙之内,快得连徐揖想要做一些掩饰都来不及。
静如处子,动如雷霆。
随着大军开进酒泉,全面接管酒泉防务,街道市坊当中的骚乱便是如同冰雪遇到了烈日,瞬间就开始消融,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全城安静下来。只剩下了黄氏家人的嚎哭声。
黄昂的家人得到了消息,急急的奔出了城外,在军营之外,抱着黄昂的脑袋嚎哭不已。
黄昂家人表现出来的言行举止,使得西凉大户都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一鲸落,万物生。
酒泉黄氏是大户不假,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家业兴盛子弟众多,但问题是黄昂是横死,所以很多事情没有交待好,导致为了争夺黄昂的产业,许多黄氏子弟当下根本不是呈现出悲伤,而是表现出来了贪婪。
幸好死的不是偶啊……
人比人气死,货比货得扔。
人类的优越感,往往存在于比自己悲惨的人身上。
阶级的幸福感,也体现在对下一个阶级,或是对同等阶级的挤压和迫害上。在黄昂死后,已经有人开始琢磨着是不是可以向老曹同学学习一下了,只不过碍于当下的形势暂时无暇分身,否则的话……
斐潜看着黄氏的闹剧,不悲不喜,也不派人去劝阻,更不会参与其中。
斐潜更关注的是,这些西凉大户,能不能从徐揖和黄昂身上学到一点什么,懂得一些什么。
西凉当下的这个局面,固然是原本西凉的大环境所致,但是西凉的官吏和大户,却没有能够拉扯住下坠的车马,眼睁睁的看着其奔往深渊……
甚至是主动的奔向无尽的混沌和黑暗。
个人,或是没有得到足够权柄的组织,想要改变大环境,都是基本不可能的,只能适应。
这没有错,但同时个人也是大环境的一份子,同样也具备影响大环境的力量。
即便是力量薄弱,但是只要聚集一批同心同德之人,就可以反过来改变大环境。
否则只是任由统治阶层来形成和决定,那么基层的百姓几乎可以肯定是没有什么话语权的。
就像是当下大汉,以及华夏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封建王朝或者说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制度,依旧是华夏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
这个过程就是整个华夏社会的大环境。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民众的反抗和斗争,就是迫使统治阶级做出让步的力量,才会让君王也感慨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不斗争,统治阶级是不会主动可怜被压迫者和被剥削者的。
华夏在汉代当下,有大量的文盲,大量的偏僻的乡野,在这些地区里面,国家想要派遣官吏进行管理,成本是非常高的,直至后世也是勉强到了乡一级,至于之下的村么……
西凉就是这么一块管理成本相当高的地区。
后世曾经流行过一句话,命苦不能那什么,命背不能怎么样,很明确的阐述了一个社会精英对待普通百姓的三观。同样的,西凉大户也不觉得西凉百姓有什么痛苦,即便是有一点点的痛苦,那也不能怪大汉,不能怪他们,只能去怪百姓自己。
毕竟在精英眼中,没人拦着不让百姓去学习啊,也没人不让百姓去研究啊,更没人不让百姓去发家致富啊,毕竟还有日入九千的地摊不是么?所以把什么责任都推到那什么身上就是典型的责怪大环境,是下等人的思维,是活该贫穷的。甚至不能称之为下等人,下等人是他们蓄养的奴仆,而那些贫苦的百姓,连奴仆都不如,只是活在阴沟里面的老鼠和害虫。所以就觉得阴沟里面的动物在抱怨的时候,听起来那声音是又肮脏,又刺耳。
生在阴沟里面,那是自己命苦啊,和其他人,亦或是朝堂有什么关系?
爬不上地面,那是自己命背啊,和其他人,亦或是整体大环境有什么关联?
当这些精英在阳光下地面上的时候,就会无情的嘲讽那些只能生活在阴暗角落里面的百姓,活该啊,这是你们祖辈不积德啊,所以别哔哔了,老实去干活罢……
可是一旦这些精英阶层被踹到了阴沟里面,或是不小心走歪了路摔进了阴沟的时候,这些人所发出的抱怨和咒骂的声音,远远比普通百姓还要更大!
『我家郎君好冤啊!』
黄氏夫人嚎哭着。
『我家孩儿怎么这么命苦啊!』
黄氏老夫人嚎叫着
『天道不公啊!』
黄昂的兄弟痛苦的扯着衣领。
『该死的XXX,该死的XXX!』
黄昂的孩子对着徐揖的尸首咬牙切齿。
黄氏众人嚎叫得都很大声,浑然忘记了他们在面对其他普通百姓的痛苦的时候,风轻云淡的曾经表示命苦啥啥啥,命背咋咋咋,说过的诸如此类的话。
『没事,随他们哭去。』斐潜说道,『只要不冲撞营地,就不用管。』
值守营门的军校退了下去了。
『张氏子求见。』
又有兵卒上来禀报。
斐潜摆手,『今日已晚,不见外客!』
今夜展示的项目已经足够多了,懂得的,也就都懂。
随着斐潜的号令传递到了营地各处,整个营地迅速也立刻安静下来,就像是凶兽进入了睡眠状态。
可是斐潜在之前展示出来的磅礴力量的印象,依旧在西凉大户等人的脑海里面翻滚,令这些人无法安眠。
在营地之外,宋建以及宋建朝廷的一百多个人头,摆插在了木桩上,在黑夜的寒风当中舞动着乱发,似乎在欢迎有新的亡者和他们一起共舞。
段煨站在这些人头的不远处,默然无语。
骠骑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骠骑对于董遇,甚是亲和,但是对于徐揖则是痛下杀手。
虽然说徐揖说是服毒畏罪自杀,但是……
谁知道呢?
穷人孩子早当家,并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并不是穷人的孩子就比其他的孩子更懂事,而是生活所迫,不得不如此。
穷人没有多少时间去学习,也没有多少时间去抱怨,当一个人生下来的环境就是饥饿为主的时候,生存的本能就会教会他应该怎么做,怎么更『懂事』。
不懂事的孩子,活不下来。
富人的『懂事』则是需要表现在另外的一个方面。富人他们不愁吃喝,有衣可穿,但是贫穷是个相对的概念。面对那些贫苦,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们来说,富人无疑是高高在上的,但是当这些富人再往上看的时候,他们就会发现一个事实,他们依旧是『贫穷』的,所以不懂事的富人,或是精英阶层,下场会是什么?
宋建死了。
人头陈列在此。
没有在此的也同样都死了,可以说宋建一家子的人都没了。
黄昂也死了,被杨丰杀死了。
杨丰是奉了徐揖的命令,将其杀死了。
然后杨丰死了,徐揖也同样死了,一切涉及此事的人都死了。
黄氏的人,哭嚎,悲伤,或是假装悲伤,但是人死了就是死了,一切都终止了。
黄昂死的时候,恐怕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然后黄昂死后,他家里的这些人同样也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段煨忽然哆嗦了一下,他似乎是觉得有些冷,又像是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什么。
西凉虽然没有深邃的大峡谷,但是沟沟坎坎之中,也是不知道埋藏了多少骸骨。
就拿最为简单的行商来说,如果没有拜对码头,九死一生都是高生存率了。
每一个在路上行走的商队,都有可能转身变成强盗。如果在笑眯眯的探底过程当中出了一些什么问题,又或是小行商没有找对人,那么大商队的护卫不介意转身多一个兼职。反正在这个荒郊野外,根本连个摄像头都没有的年代,死了人往山沟当中一扔一埋,小行商就彻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而西凉之中的大行商,其实就是西凉的大户。
从西域到西凉,这些大行商,也就等同于大马贼。
百年来,西凉都是如此。这条疏勒川下埋藏的骸骨,不知凡几。
西凉的秩序是混乱的,但是并不是西凉的这些大户祸乱了西凉,而是原先的西凉失去了秩序,才催生出了这些西凉大户。
白色。
黑色。
灰色。
当白色和黑色的界限有缝隙的时候,自然就有灰色的进行填补。
段煨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很低,初听像是在笑,但是听久了却像是在哭。
西凉大户窃取了原本属于国家的权柄,贪食了地方上的利益……
这些是西凉大户的过错么?
段煨想要大笑,想要咆哮,可是他不敢。
无论是国家,还是组织,最重要的关系,就是满足普通百姓的需求。只有满足了普通百姓需求的统治者,才能是最天然的统治者。
这些西凉大户扮演了西凉的统治者,因为那个时候西凉混乱得一塌糊涂,这些大户或是自发或是自保的组织起来,和外族抗争,和马贼争斗,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西凉大户是有功的。只不过很快,西凉大户自己就变成了马贼。
黄昂早就该杀了,他之所以能活到了当下,不是没人想要杀他,而是有人还需要用他。政令不下乡,这就是郡县制度的最大的弊病。当徐揖觉得自己不需要再用黄昂的时候,就痛下杀手了。
现在……
段煨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段煨的吟诵声,混杂在寒风之中。
『家主……』在段煨身后的老奴低声说道,『张家子求见……』
段煨呵呵笑了笑,『都这个时间了……见不见,都一样了,给张家子回话,夜了,人老体衰,精力不济,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罢……』
老奴应答了一声,然后退下。
段煨将身上的大氅裹了裹。
先顾得自身罢……
『有芃者狐,率彼幽草啊……有栈之车,行彼周道啊……唉……』
……
……
司马懿当下,就笑得像是一只狐狸。
吃到了鸡的狐狸。
虽然曹震不算是多大的鸡,但小鸡也是鸡啊!
曹氏兵马既然可以混进来,接下来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此而送命!
当战车开动起来之后,所有挡在前面的杂草土块,都会被碾碎!
『道,即律也,秩也,法也。』
司马懿端坐于马背,缓缓的说道。
现在,到了收网的时候。
司马懿不是在享受杀戮,而是在寻求自我的价值提升。在司马懿看来,人是必然有等级的,上等人享受一切,而下等人就承载一切。
凭什么?
凭的自然就是智慧。
在司马懿眼中,没有脑子的人,还能算是人么?不如猪狗。
对于司马懿来说,最害怕的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豪杰无晋身之机,现在既然有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的表现机会,当然不会错过。
抄家,并不是值得夸耀的事情。
毕竟抄家这种事情,寻常小吏也可以办,而且也办得不会太差。
不过预先判定了对手的意图,在北屈坑了曹军,就有些不同了。
这就证明了司马懿的智慧是有足够价值的……
当司马懿率众到了北屈,平定周边,缉拿范氏以及其他相关人员的时候,便很明显的感觉到骠骑河东将士对他态度有了一些明显的改变。
司马懿手中,也有一些私兵,但是和骠骑精锐相比,就根本不够看了。所以司马懿调用的是黄成手下的兵马,和许据一明一暗,构建起河东平阳外延出来的防御阵线。这些原本属于黄成手下的兵马,现在使用起来,似乎顺手了许多。
黄成练兵多年,执掌上郡兵马,虽然说平日里面基本上不显山不露水,不声不响不闹腾,但是司马懿心中清楚,这就是骠骑留在北地的力量,也是代表了斐潜外戚黄氏的力量。
只想要独占功劳的,往往会成为众矢之的,会懂得分享的,才能在政坛中站得稳。
司马懿借用黄成的兵马,打破河东僵局,改变河东先有的阶层架构,一方面让自己司马一族得以伸展拳脚,另外一方面也可以给各个方面送出好处。
河东地盘很大,但是适合耕作的土地总量,其实是很少的,不像是冀州豫州基本上都是平原。河东的良田基本上集中在各个盆地之中,而这些盆地中的土地大多数都已经是有了归属,想要重新划分蛋糕,当然会有许多阻力,而打破阻力,就需要一个机会。
现在这个机会来了!
曹军兵卒摸到了北屈,从上往下有多少人,多少家族参与了此事,不死也要扒层皮!
如此一来,自家的大理寺卿的威名,才能算是彻底竖立起来,看看河东之中,还有那个家族,胆敢和司马氏摆架子?!
『兄长,』司马孚咬着牙,忍着伤痛凑了上来,『我就是有些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司马懿心情也不错,所以也没对于司马孚之前的愚蠢多做批判,便是问道。
『河东这些人,怎么这么蠢呢?』司马孚摇着头,『纵放贼军,私下勾连,谋取北屈,坏毁工房,如此种种,那一条不是死罪?为什么还敢做?』
斧利难修自身,司马孚批判旁人的时候,自是无比犀利。
司马懿笑了笑,『士农工商啊!』
『士农工商?』司马孚皱眉,似乎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
『我问你,这四民,何者为首?』司马懿饶有兴趣的看着司马孚。
『自然是……』司马孚说道一半,眼珠一转,『骠骑有言,四民皆重,不分上下。』
『哈哈……』司马懿大笑,然后点头,『不过……河东之地显然有很多人并不是如此认为……』
改变一个人的思想,尤其是改变一个已经形成了稳定三观的人的思想,几乎是比登天还难。
或者说,只要将士和官吏死死的勾连在一起,那么农工商就永远别想抬头。
斐潜在长安,在河东,以黄氏为首的工匠,以枣祗为首的农学士,开始挤压了原本只属于『士』的地盘,坐上了原本只能是『士』去坐的位置,难道说这些『士』就一点都不会心生怨恨?心甘情愿的让出位置来,给后来者?
所以当曹军想要来破坏北屈工房的时候,这些被挤掉了位置的『士』,是会一个个充满正义感的挡在前面,为工匠保驾护航,还是会仰头望天装作自己是打酱油的什么都不知道?
『还有一点,』司马懿说道,『联姻!山东河东,门当户对的不少罢?这些嫁娶之人,带一些自家仆从跟随伺候,想必也少不了……』
在河东办事的,未必真的就是要河东本地人。
一个在河东生活几年,或是十几年的人,也可以称之为半个本地人,对于周边的山林小道,熟悉程度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司马孚闻言,便是瞪圆了眼,『这可牵扯得多了!』
司马懿大笑,『怎么,你害怕了?』
司马孚当然是摇头否认,不过过了一会儿之后,便是低声说道:『兄长,要是搞得大了……万一……』
司马氏如果真这么做了,可是要结不少仇的。
司马懿抬起头,往向了远方,『唯有真金方不惧火炼……这个天下,尸位素餐之人实在是太多了……瞻前顾后之辈,不可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