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艳阳天。
不同以往,鄢舒文早早的便来此摆摊,这倒让经常从这桥旁过的路人感到惊奇。
但凡在这儿住上些时日的,大多都听说过,东塘大桥底下有这么一号人物,算卦奇准不说,年轻还很轻,自称是黄石后人。
不过,让人有些意外的是,这位向来都喜欢睡到晌午再出摊的家伙,还是第一次起这么个大早,不过看模样,他倒不似要做生意而是在等人。
大概太阳生上三竿,虽然西部这里日头晚些,人们大多懒懒散散,只是再闲的懒汉这时候也该晃趟着出门,但直到这时,鄢舒文都没等到那早该出现的两人。
已过了大暑,这天气却不似往年那样炎热,倒是卖瓜的扑腾扇子,嘴里骂个不停。
桥洞底下的年轻人几次伸头往外望去,但见池塘上蜻蜓少许,芦苇荡漾,路边慢条垂下嫩绿草黄。行道树巍然耸立,而此端彼端依旧无人问津。
按耐住性子,鄢舒文想着,或许那二人觉得事情难办又不想在他面前跌了脸来,遂偷偷离去。
…
合谷街,位于秦州西面,罕见的一处背阴山坡底下。这里往来稀少,一方面是不易居家,另一方面也确实是离城区较远。
也不知是谁设计的,从秦州城方向来,打头的便是一家义庄。这布局之糟糕,乃是我生平之仅见。
不出意外,顺着义庄往旁边看去,几家棺材铺开的是红红火火,街对角有一家门前挂的是五颜六色,看样子应该是卖清明吊的。
我本来也不算矮,但在身高九尺且人高马大的巴卫面前,显得就很小一只。
看了看天气,头顶山峦把太阳堵的是严严实实,也就早上才能晒到点,过了午时阴风阵阵。从某种程度上,这里确实适合开义庄,当然是指那种暗戳戳当养尸地来经营的。
“缺了个向导,确实难找。”我抖了抖手中刚从黑市上淘来的地图,这年头,私贩地图可是重罪,搞不好是要被噶脑袋的。
于是,这么一张小小纸片愣是被那二手贩子给卖出了三百文的天价。也亏的是我脾气好,这要是换个脑子梗一点的,指不定当场就和这奸商撕破脸皮。
巴卫看着我,他问道“今早您不是还从那小子门前路过。”
我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但我只是想去告个别,当然只是我单方面的。
“人家只是个凡人,牵扯进来不好。”巴卫并没有随声附和,本身他是行蛮荒时代直接过渡到现在,对于人世间的了解也仅限于女人赐予他通晓语言的权利,随着和我的相处,能察觉到他对于如今的许多事物都处于一种漠不关心的状态。
这条街上鲜少有人晃荡,我和巴卫像是突兀入画的两点墨汁,当然,我是小一点的那个。
我低头又看了眼手中地图,确认般的将图纸和面前这条街比较了下,在旁边棺材店老板疑惑的的眼神里,我伸手指了指侧方位的一个小道,说“往这走。”
步行入巷子,这种高低不平的街道,家家门口还搭个小斜坡,间错开来,从下往上,天空也被瓜分成不规则的形状。
早年曾有过行乞的经历,那时候常睡街角,每天都期盼着不要下雨不要下雨,捡着别人不要的破烂,自个儿拼成一个家。那时候,他时常会感觉到迷茫,觉得之前还是地主家当少爷的那段经历就跟梦一样。
当然,他也时常后悔怎么没在那时候学点有用的本事,以至于孤零零来到这世上才发觉自己什么也不会。
身后,跟着的巴卫脚步也随之放慢。
略微调整了下思绪,沿着黑漆漆巷一路往里便到了个斜斜向里的岔路。
我从空气中闻到不久之前才有人经过的气味,顺着那感觉,视线锁定向一侧的房屋。
巴卫在身后问道“您为什么不直接询问,这不是更有效率吗?”
我摇了摇头,将怀里的一个黑色布包拿出来夹在腋下。轻轻在上面拍了拍,我笑着对身后其实并没有太了解现在世界的巴卫坦言道“兵家有言,不战而屈人之兵。很多时候,能尽量不发生冲突以和平的方式去解决会对后续的行动产生正面影响。”
巴卫不知有没有听懂,我也没去管他,而是自顾自的往门前走去。
那间屋子很老了,外面的墙壁上挂满了爬藤,房门由外面锁上,看样子是有人外出。
随着一道无形的波浪摊开,黄土做成的泥墙被轻松避过,顺着视线一路往里,我看到了屋内那坐在凳子上擦着刀的陌生男人,以及顺着房屋一直往下出现的空隙。
风速在这里开始变得缓慢而闭塞,看样子还有密室。
“没有机关?”眨巴了下眼睛,随即那漆黑瞳孔恢复正常。
为确保万一,在进行局部妖人化之后,五感有了显著提升的同时能敏锐感知到一些可能存在的险境。作为不被官方允许的偷猎者们藏身居所,正常来说都应该会准备一些个用于防卫的法阵。
巴卫适时补充道“或许是被动触发的,有一些法阵本身并不会与周围产生交互。”
我点点头。这方面的知识虽然不多,三也粗浅有些涉猎。阵法一途原本应该脱胎于某种祭祀祈求仪式的需要,是以用来寄托神降,短时间内,周遭一切变做神国。历经无数代改良,逐渐演变成如今这种复杂且多样的阵式。
不过法阵最核心的其实也就是对规则的利用,而这些偷猎者们,本身也就是被通缉在案的亡命之徒,对于依靠阵法或许他们本身的经验和直觉会更可信。
我对巴卫摇了摇头道“先打声招呼吧。”于是,走到门前敲了敲。
等了片刻,屋内无人回应。
巴卫站在我身后,如果是让他来处理,大概率这家伙是直接一脚把人家房门踹开。这种情况下,就不是做不做生意的事情咯。
因为不知道人家有什么交接暗号,我敲了两遍门也没人应。身后巴卫依旧在那默默注视不发一言,气氛在安静中,显得有些尴尬。
我甚至都开始考虑要不要让巴卫一脚把门踹开,大不了回头我再给人安上。
当然,这只是玩笑,我还想着好好和对面沟通,毕竟我又不是什么恶人。
门内依旧还是没有动静,屋子里静的能听见虫子从树枝上摔落。
我的视线里,那原本半靠在椅子上的家伙已经翻身跃起,他身子半趴着像猫一样贴紧墙壁,全身上下的气息都极为收敛,只微微产生一些呼吸。
巴卫依凭最原始的直觉,保持与我同样的观察方向,在他看来,对方的行为已经很是无礼,只需要我表露出一丝的不悦,他就能直接上去拧开对方的头盖骨。
万幸的是,街道另一侧,有脚步声接近。
转角处,一个戴着蓝色布帽的男人正插着手往这边走来,他在看见我和巴卫的身影时本能的迟疑了一下,目光从我们所在的位置快速移开,继而又装作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从我们身边走过。
我看他都暴露了还搁那硬装就很没意思,便直接开口道“久闻猎仙者们的名号,如今,客已至,不请我进去坐坐?”
那与寻常庄稼汉没什么两样的男人在听到我的喊话后,停下了伪装的脚步,他半转过身子,警惕的盯着我和巴卫,问道“我不认识你,你们是怎么找过来的?”
我耸了耸肩膀,双手放松亮于对面面前,“朋友介绍的路子,我来是想和你们做一笔生意。”说着我将腋下夹着的那黑布包抖了抖。
那人四下看了看,以确认我的出现不是官方动手前的信号,但犹是如此他也不敢完全放心的问“你不是官方的人吧?”
“不是。”我笑着把黑布包往前递了递。
那人犹豫了下,还是小心接过。他打开布包的一角,露出里面一截银灿灿的事物。
“银器?”那人皱了皱眉头,但很快,他自己便将这个错误的想法排除。
那是前不久疑似洛川道人的尸骨。如今,虽然神魂已去,但留下的这具银骨很显然灵性不俗,无论作何妙用都有无可估量的价值在里面。
“这是?”那人犹豫着,一时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我则笑着往前靠了靠,在他警惕的目光下,脸上依旧是没任何不爽的,笑道“好东西,不是一般货能比的。”
他眼神中似在犹豫,但很显然,在入手之后,那上面的灵性已经在勾着他,以至于让他产生了一股奇怪的飘忽感。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望着面前之人,灵魂一点点的在往手中枯骨上融,心里想着,要是再拿一会儿,你怕不是被人抽干了都不知道。于是好心的咳嗽了两声打断他的入神。
被我这么一提醒后,那人回过神来,他摇晃着脑袋似乎依旧有些晕乎乎的,想也不想的就问,“怎么报价?”
一看有的谈,我也笑容和煦,又上前走了两步,这次那人却没再躲我,而是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是在期待什么。
“这东西吧,老实说,你肯定是做不了主的,我得找能谈的了的人来商量。”我眯起眼睛,盯着他看,注意到他表情出现了一些犹豫。
当然,他也知道我能拿出这样的物件,来历肯定不凡。于是,仅权衡了下,果断道“你跟我去见我们老大。”
说着,他又看了眼门口的巴卫,“只能一个人去。”
“放心。”我朝旁边巴卫笑了一下,后者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跟随他从前门跨过,我低头看了眼,见院子里果然掉落了一只刚蜕完壳的夏蝉。后者用着崭新且稚嫩的身躯在地上匍匐着。于它头顶,一前一后过去了两只庞然大物,轰隆隆的声音落在他感官的节肢上,如同地震。
房屋的窗户旁站着的那个人眼窝凹陷,他两只嘴巴上似乎被人穿了孔,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牙根。
我看向那人的同时,对方也在戒备着打量起我。
接我们进去的蓝帽汉子和他简单交谈了两句,随即我看着他毫不掩饰的将手中短刀从身后放置于身前,似乎随时有种能冲上来捅我的错觉。
“年轻人啊”,对此,我只当做没看到。估计他刚一动手,门口的巴卫便会第一时间冲进来捏碎这家伙的头颅,然后像丢垃圾一样给他扔到外面。那时候,我还得考虑要不要救人,毕竟我也不是什么恶人,来人家家里谈生意,谈不谈得拢另说,至少不能坏了和气不是。
我有限的猜想仅仅局限在我自己的脑中,一路跟随那人走至地下室的入口,那是里屋一间炕台。
这东西我可太熟悉了,北方天冷,大多时候都得靠烧炕过日子。
想着来南方好些年没坐过这玩意了,如今再看到,难免心中有些戚戚。
可,我还没怀念一会儿,就见那人将炕上被子挪到一旁,把下面一个盖着的木板掀开,露出底下一个狭小的通道。
“你自己进去和他谈。”那人指了指下面。大概这样的设计是为了防止官方的突击检查吧。我接过那人帮我拿着的黑色包裹,探头看了一眼,随即一个钻身下去。
里面空间不小。顺着梯子下来的同时,抬头看见顶上有几个亮着的洞,那里直通外面,作为换气的口子。
地下室内,一个男人坐在靠椅上面向我,他面前摆放有一根蜡烛正静静燃烧。
男人身子往前,双手交握放在面前,他脸庞方硬,一只眼睛上有着一道明显的疤痕,看样子像是刀伤。而另一只眼睛则有疫病,表面满是血丝,看的人心发慌。
男人的声音很低哑,他语气严肃道“你,找我?”
我皱了皱眉头,心里不免有些奇怪,暗自想道“怎么这帮家伙都喜欢故意压低声音,这样很酷吗?”
“有笔生意不知你做不做。”上前走了两步,我把夹着的那个黑布包裹放到桌上摊开。
地下室内,除了桌面上一盏灯外,旁边墙壁上也挂着一盏,不过没开,原因我不知道,大概是为了省钱吧。
在烛火照耀下,那露出来的银白骨头,表面有金黄色的颗粒在缓缓摇曳,好似天上璀璨星辰。
男人前压的身子慢慢往下低去,他眼睛瞪大,眼里露出一些惊讶像是从来没见过这种宝贝。当然,我也没有。
我伸手将那黑布收了收,那男人一时间看痴了,对我的突然伸手,竟下意识的感觉到恼怒。但很快,他便恢复了神智,斟酌了下,他道“一百两。”
我笑着摇了摇头,对他伸出一根手指来,“一千两黄金。”
一千两黄金是什么概念?
一般人家,一年开销也就三四两银子,稍微出手阔绰点的,能花个十来两白银已经算顶天的了,这一千两黄金,便是一万户人家一年的花销,秦州一地也才堪堪过万户,这一笔买卖足够秦州缴纳三年赋税还尚有盈余。
面对这股天价,他的表情可太丰富了。
我饶有兴致的准备接他下面的回答,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没有反驳而是对我道“我需要一点时间,来确认你是否真的值这个价格。朋友,你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对吧?”
我想了想,随即俯下身子刚好对上他抬头往前看我的眼睛。一旁的烛火啪嗒一下炸了个小小的气泡。
看着对方眼球里蕴藏的那么一丝疯狂后,我像是明悟般,笑着点了下头,还不等他开口,我便先行说道“我想见你们的老板。”
他望着我,从我琥珀色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此刻有些讥讽的笑时,他咧嘴说道“你有什么资格?”
也许是过于闭塞的缘故,屋子里总是有股淡淡的腐臭味,像是动物的尸骨正藏匿于某个角落。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那只眼睛开始收缩,继而连接在脸颊上的一根根血管暴起,似乎一瞬间坐在我对面的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随时会暴走的怪物。
“这单生意还不够?”我皱着眉头,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脾气。
那人却是冷笑着,身子一瞬间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他观察着我的反应,见我只是皱着眉头,似乎没有被他刚才的异变所惊吓,心中隐约有了些不安的联想。
“我需要和上面确认…毕竟,我们还不知道呢是否可信。”
“那你麻烦告诉他,说是栖云宗的弟子来找他做生意。”我把这句话丢给他之后,手将桌子上的黑布一抓,自顾自的掉头就要走了。
“栖云宗?”那人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回答,但就在我转身的时候,他开口问道“在哪联系你?”
我顺手丢给他一张黄角,道“生意谈成了把它烧了,我自会来此处寻你。”说着身子从原先来的地方又钻了出去。
等在门外的巴卫见我大摇大摆的拎着东西出来,他皱眉问道“没谈成?”
我摇了摇头,故作深沉的说了句“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巴卫眼神迷茫,显然是没听明白。
长叹一声,我拍拍了拍这位的后背,示意他可以跟我回去了。
走到半道上,我看了眼旁边的义庄,随即还是没忍住那管闲事的冲动,偷摸溜到里面,顺着感应找到最里头的一截棺木。
巴卫看见我手持道印,在那棺材底下划了两下,顿时里面阴风阵阵似有东西被激起,但碍于某种力量,最终只得无声无息的泯灭于死寂中。
做完这一切,我四下看了看,见没人发现,遂又带着巴卫悄咪咪的返回之前的路上。
就像之前和麋鹿出游的时候我总做的那些平常事一样,很多时候,巴卫给我的感觉就和她们很像。对人间漠不关心,对世人也毫不怜悯。
而可怕的是,我也渐渐开始有了这方面的变化,我在想,有朝一日,我会不会也变得这样。
但对于尚未发生的事情来说,一切都还是未知。
或许,我总归是会改变的,但那不是现在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