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耸的石质城堡内,纱帘落地。
一名气质高贵的少女坐于窗边,侍女帮她束起长发,将洁白如百合花的花朵簪于她金色的发间。
她缓缓起身,素白的长裙曳地,她启步,走入了空旷的广场。
天灾期的毒雨依旧在下,腐蚀性的液体钻进了部族的各个角落,哪怕这里是第一部族也不例外。
但正在举行继任仪式的广场,已经被空中的防雨结界笼罩,毒雨无法侵犯下来。
周围跪着一圈又一圈来瞻仰继任仪式的族民,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皆是微微昂着头,嘴里默念着祈祷词,神情虔诚。
圣女来的比较晚,少族长的继任仪式已经进程过半。
被熏制好的河鱼、野兽肉等祭品被整齐摆放在祭台之上,跳动的篝火燃烧于阴沉的天色之间。
那名头戴血色祭祀冠,身着黑色祭袍的少族长,已经跪坐在佰神拉尔萨斯的神像之前,开始沟通神灵。
尽管穹地的官方说法是佰神已死,但部分长老和族民仍然坚信佰神只是沉睡,在这种重要场合,身为与佰神遗物气息最契合的“佰神之子”——封长,他仍要按照过往的神谕来试图沟通佰神。
毒雨被上方倒扣碗状的结界挡住,顺着圆弧的外壳缓缓融化。橙黄的火光跳动在人们的脸上,映照在他们微动的嘴唇之间。
整片祭祀台似乎都沉浸在了一种祥和、神秘的氛围中,那是一种令人无法轻易嬉笑打闹的郑重感,它与旧时传承的古老风俗完美融合。。一瞬间人们感觉好像真的有神灵在注视这里,要将福泽带至信仰祂的族民之间。
“咚,咚,咚——”
伴随着一阵阵卡塔尔鼓的沉闷响声,带着银镯子的少女们,与披着黑纱的女人们从族民的队列中走出,开始动情地歌舞。她们唱着咿呀的软语,随着那如心脏跳动般咚咚作响的沉重鼓点一同跃动,七彩的绸布与银亮色的饰品混杂在一起,柔软绮丽的曲调与稳重沉闷的节拍结合,形成了一幕极具部族风情的祭祀之典。
身着素裙的圣女,向着高台走去,而高台之上的少族长,在对神像喃喃私语。
“拉尔萨斯大人……”封长俯首,轻声念着佰神的名字。
身为“佰神之子”,他本该在这样的场合,吟咏对于佰神的赞美、渴望与虔诚,而后顺利地接过族长之位,释放黑蟒蛇权柄的完全力量,成为穹地不可匹敌的存在,杀死其他竞争者,取得百人战争的胜利。
然而此时,他的心里只有迷茫。
在昨天,他才得知穹地的真相,他十几年的理念,已经被一瞬间击碎。
“……佰神大人,您是外界人虚构而出的产物,所以……我的信仰是错的吗?”他说。
他的声音很低,除了离他很近的圣女,没有人听见他的话。
这不该是在对神明祈祷时说的话,与他这十几年学来的祭祀语全然不同。
他只是,在对着苦苦信仰了十几年的他,扪心叩问——
——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他的信仰……他的理念……他想要传承部族,将佰神光辉洒至穹地每个角落的愿景……都只是被人为引导的东西。
那么他这一生,到底在为什么而活
一身素裙的圣女,走上了台阶,走到了他的旁边。
“你们背弃了最古老之神——玖神爱尔亚。”圣女说:“祂才是你们真正的信仰,你们却被外来人所蒙骗,背弃了自己真正的信仰。你们将外来人虚构出的神明视为正神,却将你们古老的真神视作邪神……”
“你怎么知道这些?”封长看向圣女。
这位一心想以死祭神的,最愚忠的部族圣女,按理来说,不可能会知道这些深埋已久的真相。
“先回答我的问题吧。”圣女说:“已经知道这些真相的你,打算怎么做呢?你会不会宣布真相,引导人们回归玖神的信仰?”
她一双海蓝的眼睛紧紧定在封长身上,那双一向柔软的眼里,出现了令他感到陌生的坚定。
此时,族民们低声吟咏的祭祀语,妇女们嘹亮高亢的吟唱声,如同寒风般灌入他的耳朵。
他的视线,从金色的神像上扫过,从飘着青烟的烛火上扫过,从穿着艳丽的妇女,赤膊上身的鼓手,闭目祈祷的长老们……从他肉眼可见的每一处景致上扫过。
头上的祭祀冠,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在这种节骨眼上骤然得知真相的他,根本无法保持内心的冷静。
真相被蒙蔽,愚信之人生存在穹地的每一个角落,而唯一的正教徒茜伯尔,却被视作异教徒放逐……
片刻后,他开口。
“……就这样吧。”他说。
“什么?”
“不值得被揭露的真相,那就被掩埋吧。”他说:“玖神的过去已经被所有人遗忘。贸然宣布真相,只会引起所有人的崩溃和反弹,现在的穹地,诅咒浓度越来越高,天灾期的危险也越来越大,他们已经经不起一次信仰的动荡波折。维持当前的局面,是最好的办法。”
圣女眼神微动。
“无论我们信仰的是真神,还是被外来人虚构出来的神……那也是我们的神,我不会……肆意更换族民的信仰。”封长说。
“你想瞒下这个真相?哪怕你已经知道,你们信仰的佰神只是虚构和谎言?你想延续现状,继续隐瞒真神玖神的一切?”圣女说。
封长起身,跪坐已久的双腿有些发麻,他站稳,才向着圣女开口。
“——不能拯救族民的神,根本不是神。”他再度说出了这句话。
佰神尽管只是外来人虚构的形象,祂却在五年前汇聚了足够的信仰,真正降临,化作天幕,保护了族民。那么祂便真实存在过。
而已经失去人心的玖神……注定只能覆灭在过去的尘埃中。族民们不会接受玖神才是正神的真相,他们不可能立刻转头,去信仰被他们几代人鄙夷的‘邪神’。
只有延续现状,维持谎言,让这残忍的真相令他一个人承受,才是让穹地愈发安稳的,最好方法。
……即使这样延续谎言的他,会与那些外来人的行为无异。
“你真是深爱着这片穹地。”圣女说:“明明已经信仰崩溃,你却还要继续装作一副最信仰佰神的‘佰神之子’样子,以安抚众人吗?”
“……你到底是谁?”封长再度问出了这句话。
“我是你爹。”圣女微笑。
“……?”封长一愣。
“哈哈,开玩笑,开玩笑的,我是……”圣女摆摆手,刚想说话,后方却传来一声高声。
“——与佰神大人沟通的仪式已经结束,封长少族长,请下来吧。”
一名手持权杖,看上去德高权重的老者,朝着高台上的封长遥遥开口。
老者是‘审判者’典司,佰神最忠诚信仰者,负责主持本次继任仪式。
他的身侧,站着一身穿着红白长袍的水岛川空。
水岛川空数天前被茜伯尔的触须打退,在修整了几天后,她和典司回到了这里,打算参与这一场继任仪式。
她和典司是除封长之外地位最高的人,连旁边的四个长老都不及他们。
第一部族这群观礼的人群中,还藏着不少玩家。有装扮成歌舞者的邦妮,有正在击鼓的尤里克鲁,有捧着水碗洒水的安东尼,也有在远处树梢上默默盯视的伊莎贝拉。
这片防雨结界不大,只能笼罩住广场,其他区域还在下毒雨,他们只能聚集在这里观礼。几乎所有幸存玩家都聚集在了这里。
【……苏明安到底去哪了……】水岛川空心里想着。
明明苏明安的身份只是个与世为敌的异教徒,几乎是1v99的局面,可她居然奈何不了他。
不过,一直和那种邪神为伍,他应该已经被异化了。她在逃走前就已经察觉到他状态不对,他应该撑不了多久。
她的消息有些闭塞,后方不远处,正在讨论的两人消息却很灵通。
“第一玩家最后的踪迹,在第三部族。”一头海蓝头发的路说。
他此时顶着一个花盆一样的装饰品,样子看起来颇为复古,这是玩家混入族民之中的代价。
“为什么这么肯定?他留下的踪迹可能是假的。”旁边的狙击玩家钟夕说:“如果消息是假的,就麻烦了,我们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路不说话,只是将手里的通讯器递给她看。
钟夕横看竖看,赫然从通讯器中密密麻麻的小字中,看出一行口号——
【消灭部族暴政,穹地属于灯塔。】——第三部族附属聚落·萨斯聚落宣。
“好的,是他。”钟夕点头。
路默默把东西收了回去。
“他是要……收集信仰是吗?他竟然想走成神的路子?”钟夕一眼就看明白了苏明安在做什么:“据说他的引导者是个异教徒啊,他是……真不怕被异化啊。”
“所以,如果他想获得佰神的权柄之一——黑蟒蛇。今天他一定会来。”路说。
“来这?”钟夕意外道:“玩家们全在这,封长也在这,他来送死吗?而且我听说第三部族那边毒雨浓度很高,整个部族都被毒雨之海侵蚀了,他还能幸存?”
“也许是吧……”路忽然抬头。
“钟夕。”他说:“你看,天突然亮了。”
……
族民们的吟咏声停止了。
他们抬起了头,震惊地望着天空的景象。
那下着毒雨的,阴沉的天幕边缘,突然亮起了刺目的光辉。
这一刻,他们恍若看见了星系之间的碰撞,望见天幕中降临的神明向他们播撒金黄的麦种,望见圣洁的白花在天际绽放。
一股浩大、神秘的气息笼罩在这片土地,他们双目放空,呼吸短滞,连嘴上的祈祷声都不由自主地停止。
他们望见了那如花瓣般绽放的白色触须,以及那沐浴在光中的身影。
“——是佰神大人降临这里了!”有人高呼起来。
“这和五年前佰神大人降临的景象……几乎一模一样……”
“佰神大人果然没死!祂还是来了……神明啊,您是来继续庇佑您的子民的吗?”
此起彼伏的高呼声,响在这片广场。最虔诚的典司双膝跪地,身子几乎贴在了地面上,只留下还站在原地的水岛川空。
她的双目微动,盯着天空中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
那道身影——他无视着毒雨朝这边飞来,白色触须像天使翅膀一般展开在他的身后,宛如花朵的蓓蕾将他包裹。
光辉如天使,灿烂如神明。
——他极其符合人们对于佰神这名光明、仁善、正义之神的“定义”。
“我靠,这个出场拉风,这人的脸我认识,这不是苏明安的扮演角色吗?”玩家伦特忍不住高呼。
“第一玩家这波牛啊,完了,给他装到了。”
“继任仪式的剧情还要走吗?我们不会要去拜他了吧?我不要灯塔教啊,不要……”
在玩家惊疑不定的眼神中,白色的身影越靠越近。
此时,万民跪拜,几乎无人站立。
白色的触须,围绕着那位“神明”而扭动,它们代表【能量】。
白色的钥匙,放在“神明”的背包中,它代表【信仰】。
铭刻着黑羔羊图案的手环,套在“神明”的手腕上,它代表【权柄】。
天空中的青年——他只差黑蟒蛇权柄,和黑乌鸦权柄,就可以完全重现人们信仰中的那位佰神。
而依旧站着的水岛川空,望着这样盛大的景象,眉头却渐渐皱起。
“……不对啊。”她忽然说:“苏明安他……头上代表玩家的名字去哪里了?”
……
天地之间,万籁俱寂。
头戴血红祭祀冠的佰神之子,在万民跪拜之间抬头,目光灼灼,直视天空中的神明。
“封长,跪下。”旁边的二长老轻声说着,他不知道封长今天怎么回事,见到佰神大人降临居然不跪。
封长没有跪下,而是继续行走。
在一片寂静之中,他长靴磕地的声音格外响亮,如同击在人们心上。
他仰起头,凝视天空中的那位“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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