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五狱’之中。
诡韵积蓄于这幽暗囚狱内,弥漫成漆黑雾气。
雾气里,似有女子浅笑低吟,又像有人哭嚎尖叫。
浓重雾气遮蔽住了那一道道由漆黑栅栏隔绝起来的囚室,一丁灯火镶在黑暗深处,被无形之风吹卷着,微微飘摇。
披着福田袈裟的枯瘦僧侣,与苏午、陶祖、李黑虎等人,围灯盏席地而坐。
“神秀、慧能等诸位佛门前辈,俱将各自修持之法性交由贫僧随意调遣。”鉴真慢条斯理地言语着,“他们各自性灵无有法性支撑,再留于五狱之中,便有性灵破灭之忧。
是以贫僧请慧沼禅师将他们带离了诡狱,如今已往一处隐蔽山寺去了。”
苏午点了点头:“诸僧法性尽聚于你一人之身,你应对‘鬼佛’,又有几分把握?”
鉴真听言,看着地上蹲着的灯盏,默然不语。
灯盏之中,净明火光飘转,将四下萦绕的诡韵雾气都驱散了许多。
这一盏明灯,并非凡类,实是‘玄奘法师’留下的那一缕法性。
“陶祖、洪兄死劫一起,便会瞬时将想尔拉扯入局中,想尔入局以后,鬼佛亦必牵机而动。”苏午继续道,“我如今可以确定,这场‘杀劫连环’之中,鲁母必是参与不进来了。”
“为何?”
鉴真闻言有些意外,扬首目视苏午,向他问道。
苏午答曰:“鲁母沉没于‘大化本源’之内,与其上‘西王母’本就是相持之势,如今,西王母戳穿了鲁母一只眼睛。
它如今须与‘西王母’争斗,修补自己那只眼睛。
在这几年间,都休想分出力量,布局尘世了。”
鲁母怎会突然之间就被西王母戳瞎一只眼睛?
此中必有苏午的手段。
但苏午未曾详述,鉴真亦未有多问,他‘嗯’了一声,将蹲在自己跟前的玄奘法性灯盏,又推到了苏午跟前,道:“三藏法师之法性,如今于贫僧而言,已无用处。
贫僧承载佛门诸位前辈法性,已然不堪负累,再无法多承载哪怕一丝法性在身。
这盏灯如今便留给你。
偶像破灭之时,灯火更盛。
反之,灯火渐熄矣。
今下‘杀劫连环’之中,贫僧自以此身作保,必不会使‘鬼佛’破坏局势哪怕一丝。
你可尽情施为。”
“好。”苏午郑重点头,“你这样说,我便这样信了。”
他从地上站起了身,又俯下身来,从鉴真身前取走了那盏灯火。而鉴真和尚坐在原地纹丝不动。
苏午深深地看了鉴真一眼,将双手合十了,同鉴真道一声:“长老,珍重!”
鉴真亦将双手合十,垂下头去,未有言语。
一行人转身而去。
阴冷诡谲的囚狱之间,诡韵堆积形成的深黑雾气忽然翻腾起来,向着那黑暗深处,一身猩红福田法衣的身影汇聚而去。
群诡簇拥着那道瘦削矮小的身影,纷纷诵经:“众生无边誓愿度……
烦恼无尽誓愿断……
法门无量誓愿学……
佛道无上誓愿成……”
……
夜半,一场雨水骤落华山顶。
淅淅沥沥的雨声遮住了紫云观后院里持续响起的敲敲打打声。
紫云观后院内。
杨惠之站在一块一人多长,三四尺高的石块前,他拎着锤凿,与几个弟子围着石块敲打着,尽量将石块修饰出自己所需的形状。
——比试明日一早就会开始,他今下正在修形的这块石头,便是明日比试之上,用于承载自身作品的材料。
此时天雨忽然而落,并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杨惠之不愿叫弟子们淋雨,他围着跟前的石头走了一圈,手掌抚摸过石块每一处——石型大体已被修饰了出来,他稍后再在细节上做些补充就好。
于是老者停下动作,将几个弟子召集到了身边来,笑着与他们说道:“你们也劳累了一天,早点回去歇息罢。
这里没甚么活计需要你们来做了,为师多检查几遍,也回房歇息了。”
弟子们闻言都不愿离去。
他们大都跟随雕圣数载时间,清楚师父的脾气秉性。
剩下这点手尾,师父不做完是决计不会停下来的。
于是有弟子向杨惠之说道:“只剩下一点,这块石头的型便能被修出来了,我们和您一起把事情做完,大家都早点回房歇息不好?
您一人呆在这里,如今又下了雨,到时候您淋了雨万一生一场病……”
“那我请外面的不良人帮我把石头搬运到廊下淋不到雨的地方不就好了?”杨惠之笑呵呵地摆手拒绝,“放心罢,为师也知道明天的比试至关重要,不会在这个时候累着自己的。”
他与一众弟子说过话,不待弟子们再反驳甚么,便回头朝雨丝飘摇的院门外唤了一声。
老人的话音落下,院门外即有几个着生人甲的不良人匆匆而来,应了杨惠之的请托,将那块巨石挪到了廊下淋不着雨的地方去。
“这下放心了罢?”
杨惠之笑着与众弟子们说道:“为师也需一个人静一静,仔细思量明天的那场比试。
我这位师兄,在画道之上亦是惊才绝艳。
如今世人多不知他的才华,我却是明白的。
行了,你们放心回去歇息罢……”
师父既然如此坚持,且也是一副听劝的样子,众弟子们便不好再勉强其他,只得应了老人的吩咐,各自退下去歇息。
杨惠之搬了把高凳子,在廊下那块巨石前坐下,拿着小锤子一点一点地修整石块细节。
对于明日与吴道玄的比试,他自然极为在意。
与弟子们所言俱是真心话。
师兄在数年以前,已然画出了‘八十八神仙卷’这般惊世之作,而杨惠之纵观自己一生,雕刻作品虽也有诸多,但其中真正能与‘八十八神仙卷’媲美者,实无一个。
如今师兄气势汹汹而来,自言已经以毕生心血酝酿了一副画作,自认为这副画作将是其自身生平绝无仅有的一副——想必这副画作,会超越‘八十八神仙卷’诸多——这叫杨惠之怎能不郑重应对?
他在华山紫云观避居多时,虽是应圣人之命于此间雕刻,但自身准备的这副雕刻,亦是汇集了毕生心血!
不知自己汇集毕生心血的作品,与师兄呕心沥血之作,是否能平分秋色,是否有机会与之一决胜负?
杨惠之脑海里转动着诸般念头。
这些念头都在淋漓的雨声中依次沉寂,如干燥空气里飘扬的尘埃,也随雨水落定而被荡涤一空。
他与当下的雨水,暗夜里的紫云观浑若一体,物我两忘,沉浸在对身前石块的修饰之中。
叮叮当当的声音与滴滴答答的雨声和谐交融。
渐渐地,杨惠之手中行动,不再只是对那块石头的整体作修饰,而是开始在那块石头之上雕琢着甚么。
一个若有似无的声音在他心灵间萦绕着,那个声音引导着他,让他将胸中酝酿已久的构想、思考,顺着手中的工具,流泻在身前的石块之上——潮湿的风穿过他的身形,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流淌而出。
莫名的意蕴在紫云观后院里铺陈开来,并且在整个紫云观里悄悄铺散。
宫殿里,泥塑的神灵睁开了眼。
屋檐上,盘踞的脊兽扭动身形。
院角落,承托石灯笼的乌龟渐渐有血有肉。
从天倾落下来的每一滴雨水,都好似有了绮丽的光彩,那美丽迷幻的光彩里,闪动着更明亮的意蕴。
杨惠之对于外界的一切变化浑然不知。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与吴道玄的比试,在明日才要开始,今下便要将心中酝酿的那副作品,雕刻于石块之上。
但在此时,一阵脚步声从院子外匆匆而来。
那阵脚步声响在这和谐交融的种种声音里,亦没有丝毫突兀,仿若与此间的天地与人心融为了一体。
直至那阵脚步声的主人走近杨惠之身后,轻轻拍了拍杨惠之的肩膀:“杨大师,该去歇息了。”
这略显紧张忐忑的话音一落地。
杨惠之脑海里瞬间闪过诸多光怪陆离的画面,他自身从那种种光怪陆离的画面中一息脱离,猛然间回转了心神!
再‘看’自己身前,整块石头已然被完全修饰好了形体,仿似与天地混成如一,它摆在这紫云观的廊下,便与紫云观的回廊浑然一体,没有任何不融洽的感觉,若将它丢在院子里,它又会在院子的任一处‘落地生根’,与彼处环境合二为一了。
它丢在任一处位置,便是任一处位置上该有的东西!
这块浑然天成的石头上,还未有雕琢的痕迹。
而杨惠之若未被身后匆匆而来的不良人‘拍醒’,今下便正要在石头上落下刻刀了!
回过神来的杨惠之,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冷汗。
他回头面朝向那披覆生人甲的不良人,听到不良人有些紧张地道:“属下冒昧打搅,还请杨大师莫要见怪。
——将主传令于属下,着属下来提醒大师。
明日才是比试开始的日子,今下应当积蓄一切体力与感悟,以应对明日的比试。
如此亦可避免那些躲在暗处的宵小之辈,歪曲您的感悟与真意,乃或是将您的感悟、真意窃据为己用。”
杨惠之长吐出一口气,笑着点头道:“圣人提醒得正是。
老夫也该回房歇息去了。”
他站起身来,面朝向廊外的天空:“就叫那些宵小在这里枯守一夜罢!”
说过话,老者转身而去,再未停留。
——此前他忽生感悟,欲在此间雕刻一副作品,那般感悟,其实亦非他本心所生,而是受了外力于冥冥之中的引导。
那股外力,即是圣人传话中所称的‘宵小’。
现在心眼一明,瞬时看破了种种,自然不可能叫宵小得逞。
跟在杨惠之身后的不良人,仰头看了看飘着雨丝的天空,心中亦有迷惘念头转动——所谓宵小,藏在天上?
一夜无话。
翌日晨。
雾气聚于华山顶上仍未散去,山风透骨寒。
山顶石坪上,此时已然有不少人聚集。
诸不良人在各自队正指令之下,在山顶各处依种种奇门遁甲的方位分散开来,守护各处。
苏午已领着陶祖、洪仁坤、李黑虎早早地于石坪上等候。
那块被杨惠之修饰得尽善尽美、与万般造物皆能交融成一的石头,此时就摆在石坪上,苏午几人围着石块看了一圈,陶祖对之啧啧称奇:“若是令老头昨夜顺势放出感悟,局面又会如何?”
“天不遂人愿。”苏午仰头看了眼灰蒙蒙的苍穹,意味深长道,“它又岂会做这等好事?
杨大师昨夜若顺势放出感悟,种种感悟俱会为它拿走,只会为杨大师留下一副凶险万分的、看似出自他本人之手的作品。”
山上几人交谈之时,石坪前的山阶上,杨惠之领着几个弟子,亦与吴道玄、王全合流一股,同往老松环绕的石坪而来。
“而今比试在即,师兄可否与我透露一二,师兄准备的画作?”杨惠之与吴道玄并排而行,他虽目盲,行走山阶之间,却也没有丝毫磕绊,仍如眼明之人一般。
吴道玄闻声看了杨惠之一眼。
他想了想,与杨惠之道:“师弟可还记得我们那日在药王殿第二层楼上,老夫说过甚么?”
“人心即地狱?”杨惠之一刹那回想起师兄当日所言,面上流露恍然之色。
“正是如此。”吴道玄点了点头,转而向杨惠之问道,“师弟又能否与老夫透露,你准备了甚么雕刻?”
杨惠之却摇了摇头:“昨夜一场雨水,已经搅乱了我的神思。
先前已然准备许久的一副作品,经过昨夜那场雨水,我却一丝印象也无了,关于我今日准备的雕刻,我亦没甚么可向师兄透露的——我实不知,今日该雕刻些甚么。”
吴道玄皱着眉头,深深地看了杨惠之一眼。
师弟并不是那般奸猾心机之辈。
他原本还是相信师弟所言的,只是当下看对方面孔上,没有半分因为不知今日该雕刻甚么而生出的茫然之色,反而满面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