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中川神僧番外-万恨过
作者:泊川儿   山河等你归最新章节     
    植物根脉开始滋长,自她的舌下蔓开,那是浑树片初次贴覆的感觉,一片脉络,缓缓延去。
    弥蒙之中,她从虚浮再次触实。
    记忆归拢,一切已不再陌生,但裴奈没能睁开眼,声音仍然不由她掌握。
    裴奈的眼前出现了许多画面。
    很多人在争执打斗,屋折柱坏,残瓦遍地。
    刀光剑影中,大家正在抢夺一个木盒。忽然从她的视角,一道裴奈无比熟悉的掌风远掀而去,盖翻在场的所有人,令大家向后飞倒。
    使掌之人夺过木盒,看到了里面那块褐色的树片。
    裴奈通过这人眼眸,见到浑树片的瞬间,便恍惚猜到了他的身份。
    同时,不远处倒地的江湖人士捂着胸膛,震惊地望着这边,“水云掌,你是白绮派的钟嵘?”
    水云掌,水云身......在佛教里又指来去自由、无所羁绊之身。
    原来这是万恨掌和定光慈悲掌,最初的名字。
    钟嵘没有理会地上的人,收了盒子,拂袖转身离去。
    他拿到了浑树片,却不知道这件宝物的用处,因此他在江湖上发了悬赏令,征招有线索的人进行解答。
    直到一日,他们白绮派的山门被敌对门派的人包围。
    混战之中,有一道锐利的枪风从敌人的后方横掠前推,将敌人大批队伍的攻阵破开,无数人哀嚎倒地。
    来者的身影从最后面露出。
    他持一柄长枪,声音在夏日中平添一抹寒气,警告所有人:“天耀境内,焉敢寻衅滋事?趁官府没来,现在滚都还来得及!”
    围攻的人慌乱地撤走,留下一地狼藉。
    “你是何人?”钟嵘问道。
    对面那人长枪随意地扛在肩头,缓步走过来。
    他丰神俊朗,身躯挺拔,一举一动都带着洒脱与不羁。
    “我叫裴云岘,我路过附近城镇,看到你在悬赏浑树片的线索。有些好奇你未来的选择,便来登门造访。”那人说道。
    听到这个名字,裴奈心里一惊。
    天耀开国元帅,逐北枪之祖裴宏,其唯一的儿子,便叫做裴云岘。
    钟老前辈曾同裴奈说过,他与裴家的一位祖辈交情很深,想必便是指她的先祖——裴云岘。
    原来他们是因此结识。
    记忆如走马灯一样连续跳过,他们做了朋友,时常出来喝酒,又或结伴出游,到山里切磋武艺。
    在一个繁华喧嚣的夜市附近,他们倚栏望月。
    钟嵘问裴云岘道:“你父亲不是早就把浑树片给你了吗?你为什么不用它?可以多一条命,防止意外发生,不是挺好的?”
    “用什么用,死了也就死了。”裴云岘摇摇头,他又饮了一口酒,笑说道:“人若不为形所累,眼前便是大罗天!”
    钟嵘想了想,没有说话。
    “对了钟嵘,我有儿子了,记得来喝满月酒。”裴云岘突然说道,他的瞳眸在月光下极为耀眼,闪着喜悦的星芒。
    钟嵘举起酒杯,问道:“什么时候?”
    裴云岘的杯盏与他相碰,“下月初八。”
    “好。”
    裴云岘远望湖光灯色,忽地想到一个问题:“钟嵘,你说裴家后代,会有人的武功超过我的父亲裴宏吗?”
    “应该会有,但不太可能是你。”钟嵘揶揄他。
    裴云岘给了他的臂膀一拳,二人随即笑开。
    裴云岘的目光移向高处,似是感慨,“如果有的话,好想看看他的天赋,他的样貌和性格是否和我相似?或许对我而言,这是浑树片最大的作用。”
    “你之前说,复生的前提是没有血脉子嗣,那浑树片派不上用场了,你就期待儿子或孙子出个武学天才吧。”钟嵘实打实说道。
    二人的画面在谈笑中结束。
    然而钟嵘没能喝到裴云岘儿子的满月酒,他在几日后武功陷入瓶颈,经脉受堵,浑身痛苦难耐,几乎进入走火入魔之态。
    为了身边人的安全起见,他独自进入深山之中,闭关修炼。
    一年多以后,他的内力暂时稳定。
    当他离开大山,回到白绮派时,整个门派空空荡荡,人去楼空。
    他四处寻找妹妹的身影,有个扫洒仆役没有逃离,他从其口中得知,他走了太久,所有人都认为他没能跨过瓶颈,皆以为他已经遇难。
    门派的两个堂主叛离,投靠了他们的宿敌江舟派。
    他的妹妹被江舟派的少门主看上,被对方掳了去。
    还听说,是因为江舟派的少门主即将与明岚派的二小姐结姻,可明岚派的二小姐无法生育,他们便将钟嵘的妹妹用做代孕的工具。
    钟嵘赶去的当天,正是两个门派联姻的大喜之日。
    可他打听到,他的妹妹已经因为难产而亡,至今数月有余。
    对方硬生生割开了她的肚子,保小弃母,让他的妹妹惨死在生产之时。
    钟嵘在山郊野外的孤山上,挖出了他妹妹的尸骸。
    那一瞬间,他的血气翻涌而上,他抱着妹妹的尸体饮恨痛嚎。
    怒火与哀恸交织,让他的内力经络一片混乱,原本未完全调整恢复的身体,在滔天的震怒下,彻底陷入疯魔。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怎样到了仇敌的婚宴现场。
    但他却清楚地看到,自己对着人群,挥下了一掌又一掌。
    天地变色,乌云蒸涌。
    江舟派和明岚派的所有宗主、弟子尽数在场,也有不少外来的宾客。
    他的掌风不再有从前的飘逸疏放,反而满带着终天之恨。
    血仇忿怒填充他的全身,在每一滴血液中叫嚣,他的水云掌,竟在恨意之下,发挥出前所未有的威力。
    掌风降落江舟派的整座山门,无人能够抵抗。
    丧失了所有理智的他,对着在场的所有人,展开了一场无差别的屠杀,为他的妹妹报雠。
    血肉横飞,万物支离破碎。
    猩红黏腻的鲜血流汇成河,沿着台阶一级一级淌下。
    人的肢体和肉末遍布每个角落,一副地狱般的恐怖景象。
    他在恍惚之间,听到了无数尖叫声、无尽的求饶声,以及穿插其间,许多孩提的哭声。
    耳边仿佛是心魔在对他说:“凭什么他们活着?凭什么他们站在你妹妹的血泪之上嬉笑?他们全都该死,让他们为你妹妹陪葬!”
    他虐杀了最该死的,当日大婚的新婚夫妇。
    但他的理智仍然没有恢复,身体下意识去做了罪恶至极的事。
    他在迷离惝恍时,内心想要阻止自己。
    可是有声音在大脑另一端说着:“他是源头,是强占你妹妹的凶手留下的孽种。”
    他无法控制自己,对着后院房间里,他妹妹产下的那个婴孩,拍下了杀掌。
    或许那些参与迫害他妹妹的人,全都该死。
    可当日婚宴,有很多被父母带来参宴的孩子,全都无一幸存。
    过了许久,他再次醒来,终于恢复了意识。
    当他眼前被无尽血色充斥,他才明白自己陷入疯魔之态后,做了什么。
    愧疚与自责将他几乎压垮,他行尸走肉般穿着他身上那件血衣,一步一步走到妹妹埋尸的地方。
    他抱着妹妹,走向白绮山,他们从前的家。
    他在白绮山上将妹妹埋葬,跪在那里,不吃不喝,几天几夜。
    他无处赎罪,无所依靠,自此孤苦。
    直到很多人带着兵器冲上山。
    江湖各宗间的关系交织错杂,那日血色婚宴还有很多其他门派的人受邀,均惨死在他的掌法之下。
    那些死者的门派、亲友联合起来,势必要将他剿杀。
    他内心本就充满了负罪感,不愿反抗,何况他已经几日不眠不休、未曾进水,他也无力反抗。
    那些人将他拖到山门口,将他往死里虐打,宣泄着所有情绪。
    当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去时,裴云岘穿着一身军装薄甲风尘仆仆地赶来,明显是刚从战场回来。
    裴云岘用长枪将所有人打回去,拦在他身前。
    “抱歉,我儿子满月酒后,我就被我父亲派去了西南边境,协助平息邻国叛乱,境外消息太闭塞,我也是近日才知道你妹妹的事。”裴云岘用极其难过的语气同他说道。
    钟嵘哑着嗓子,用虚弱不堪,带着哭腔的声音对他道:“云岘,我走火入魔......控制不了自己......我杀了他们婚宴上的所有人,包括很多孩子,也包括我妹妹的孩子。”
    裴云岘还没来得及劝慰他,那些打急了眼的江湖人再次冲了上来。
    裴云岘被所有人围攻。
    对面不乏各派高手,他以一敌百,使裴家枪法,只身将他护住。
    可他最终寡不敌众,在与两人白刃相接时,被一名使鬼爪的男子抓到空荡。
    那人内力极强,单用黑青利爪便破开他的铠甲,从他后背掏入他的前胸。
    其甲指间甚至还抹了剧毒。
    裴云岘胸口被鬼爪掏穿,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
    他无力地跪倒在地。
    钟嵘目眦尽裂,撑着残躯,抬掌将敌人推开。
    可他的掌风不自由,也没有彻恨,加上他几乎伤残,只能将最近的一圈人不停地往后拍,造不成任何杀伤力。
    在他们几乎绝望之际,远处传来浩荡的马啸蹄震声,裴家的大军抵达。
    军队很快将闹事的所有江湖人士控制住。
    随后全军朝着山口的方向下蹲行礼,闹事者亦被士兵们压着跪下。
    威仪孔时的中年男子外披裘袍,内着一身尊华至极的黑金战甲,骑着一匹黑马,穿过跪伏的人群,朝他们而来。
    天威赫赫,气逾霄汉,王者气度不显自出。
    他的脸上毫无岁月应有的痕迹,黑金战甲下是掩盖不住的钢筋体魄。
    深厚不可测的内力隐隐透出,便压得在场的人无法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