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石自少独游域中,行囊中多备杂物,亦常防备雨雪。但今次暴雨突兀,他虽护得书簿无恙,几件换洗衣衫却已尽湿。其时又逢秋冬之交,易染风寒急症,当下不敢拖延,勉强捡得少许枯枝,将贴身衣物烤干,便往中村官栈归去。一路上步履匆匆,抄坡截径,才在暮时赶至中村。
两人走到半途,天色又转阴冥,陆续下得几阵冷雨,只将荆石淋得遍身落水。所幸那山兽再未起声,骨儿碗便是活蹦乱跳,半点不惧雨寒。他见荆石唇青脸白,便溜去林中,摘得一片车盘大叶,又跳到荆石背上,替其撑叶遮雨,指点道路。两人好容易到得中村,却看村前一盏昏灯,正是废舟盖了雨笠相候。他见两人归来,脸上松色道:“今日骤雨,又闻山中兽啸,正虑大人安危。若连日再不归来,老朽便要入山寻人。”
荆石上前谢道:“有劳废舟先生关怀。”
废舟道:“大人多礼。你陆人体弱,勿要染了风寒,快往屋中避去。”
当下荆石亦不赘礼,快步进了官栈,见里头已然点得明烛,又铺草席毛毡,温暖如春。他在屋中梳洗打理,整顿杂物,骨儿碗因是外头大雨,出行不便,也蹲桌头相看。待荆石手执巾布,要给他拭干身子,方才一溜烟蹿上梁去,抱了横柱躲藏。任是荆石再三相唤,不肯松手下地。荆石拿他无法,又是久途在外,身心疲乏,只得收了巾帕,自去床头睡下。
他沉沉歇得几个时辰,恍惚间似醒非醒,见得屋外有人窥窗相看,遍体黢黑,其貌昧然,使人望而生怖。俄而门扉轻响,自外打开,又有一黑猫潜进屋内,立在他头前,两只绿眼犹如鬼灯,幽幽冷冷,悄然相看。
荆石见它来意不善,当即睡意全消,欲待起身驱赶,却觉遍体僵冷如尸,分毫动弹不得。眼看那猫伸来利爪,竟想将他头盖挠开。正是奋力挣扎,陡听耳畔一声炸喊道:“荆官儿!”
荆石闻声睁目,只觉汗湿重衫,心擂如鼓,一声发不出口。再看枕边坐得一个影子,正是骨儿碗目光惶惶,伸手拍他道:“荆官儿,你平日睡得安静,怎地刚才却翻来覆去,又是伸手,又是蹬腿?俺看你脸色也差,可是当真病了?”
荆石摇头不语,缓得一阵,方才下床梳洗。一往水盆中照面,见自己面色惨白,眼覆红丝,直似死人面孔,不由也觉吃惊。试以诊脉望切,竟查不出异处。除却一张面孔死气骇人,身体却未觉如何不适。
他既查不出病头,当下亦无别策,只作是夜梦惊魂,心神有亏。此时再看窗外,仍见天色昏昏,风雨如晦,凄氛幽怆,不知何时能止。骨儿碗见了也道:“荆官儿,俺在岛中住许多年,今趟这雨当真邪乎。”
荆石道:“是,我也觉得不同寻常。”
自来雨从云出,天水未落,云相先显,方有观天卜雨之术。所谓“云绞云,雨淋淋”,若有铅云高低错杂,层层铺叠,则为连日淫雨之征。而荆石初觉风雨之时,见那顽云虽众,但因风势劲急,所积并不浓厚,便已断定此为“过山雨”。系因霄上阴阳二气不衡而发,本当一泄而散,存时极短,孰知此雨竟像无休无止一般。自他试观云象以来,纵未百发百中,也未出过这般大的差错。沉思久时,到底也未相想通,只得暂耽不理,摘下屋中草笠,径去废舟住处拜访,将先日巡岛诸事几句提过,又说起先前雨中怪响。
废舟听他一番话说完,耸眉道:“大人是欲问山兽之事。”
荆石道:“是。先时我听先生提起山中有兽,只道是寻常虎象,又或湖中水族,偶然生得体庞声洪,不足为奇。但昨日我初闻此兽吼鸣,其声发于山中深穴,而能传于全岛。若真为山兽所发,其体态之庞,实可惊世骇俗。其物平日不出山岛,又以何物为食?再者它所发鸣声,于我听来并无特异,骨儿碗却称此声刺耳难忍。废舟先生可知此间缘故?”
废舟摇头道:“那山兽潜伏山中,百年来已无活人曾见,大人如欲知晓,或可问于乌码。至于此兽吼声刺耳,确是我国人耳聪异常之故。我国中古志有载,道此兽之音共为三重,是为表音、里音、幽音。陆人能闻表音,我国人则能兼听表里二音。其中里音尖利,如刀锉金划,闻者脑痛难禁。然此里音亦非人人皆闻,像愚朽壮时尚能分辨,而今年事已高,仅能闻其表音,却少受几番摧扰。”
荆石听罢道:“如此说来,此兽之音尚有一重?既连贵邦民众也无法听出,何以能见录于古志当中?”
废舟道:“此志存于半冥城祭殿,乃祭司世代所传,源头已难考溯。愚朽昔年在城受学,曾阅其卷,并不知其来由。”
话到此处,荆石亦无后话可问,只将此事按下不提,又与废舟说论东泉村情形。他游岛多时,细勘地方风土,便知哈牟娑落岛得天独厚,土沃地肥,大可广辟良田。但因僬民本不善种,亦不知择种培粮,多有荒废。当下便同废舟提得山中几处地方,皆是近水良地,又可引渠造塘,蓄养农渔。若得修成一套水利,足可为百世之功。
废舟听他言及此事,桩桩件件,具是清楚明晰,细致周全,不由微笑道:“大人连日不归官栈,原来在思此事。”
荆石应道:“是。我今任贵地事官,不过一年之期,实难有所大为。但想诸位多有照顾,自当尽己之能,善治贵地。虽是短日相逢,亦可留些长久之计。”
废舟颔首道:“有劳大人费心。但有一事,大人毋须想明。大人同骨儿碗那浑儿同游数月,现下于他是何见解?”
荆石无言片刻,说道:“是儿天性纯真,虽有顽举,并无恶意。”
废舟闻言复笑,捻须道:“大人毕竟陆上之人,发语含蓄,不肯直言。那浑儿之性,老朽自是心中有数。其实我国中之民生来野性,散漫无拘,是像那浑儿的多些,像老朽的少些。国中自古又是散居,名上虽立国主,实则不过空位虚衔,自来不知朝堂府治。老朽虽为生事吏,不过多出几份劳力,空得几分虚名,欲要将这岛上诸人指使如臂,实也万万不能。大人方才所谈水利之策,其思其构固然精妙,若在陆中,多半能得大用,但于此岛却难施行,实是民情有异,难加驱用。再者这般工事,料来非止一年之期,届时大举期满,而工期未竟,大人又以何绩应付考核?”
荆石本说岛中政务,未想他忽提大举之事,不由微微一怔。还未启口应答,废舟又道:“其实今次陆中大举,选我僬侥为试,想是为叫诸位大人增长见闻,知晓世间奇异,日后方可随机应变,不拘常法,治得仙家地界。大人来岛未足一季,已能习我国中言语,又熟知我岛中诸事,实非常人能及,今次大举必得看重。只是势头虽具,未作实绩,到底不能服人。大人若欲试中得胜,不如多施小政,修屋授字,俱是可为,但求其效速显,不必图长久之计。”
他一番话说来,俱是应举得名之计。荆石端坐听罢,到底摇摇头道:“贵邦之民身有奇疾,终身不得离乡,学识陆中书文,实则并无大用,不过是讨好中土试官。至于修屋造楼,我观岛上三村皆有空屋闲弃,更不必多废劳力。先生所言纯系应举之策,我本无心仕途,不必如此作为。今既在此受任,便尽所能施展,纵我日后别去,先生亦可按图续造,徐徐为之。至于贵邦过人天性,我亦有所思虑,但想趁此冬闲,稍施整顿,还望废舟先生体谅。”
荆石既出此话,废舟亦复无言可劝,叹一声道:“大人厚意,老朽自当遵从。只有一则,大人却须小心。你可记先前乌码之言?”
荆石一怔道:“是。”
废舟道:“乌码专司死事,不发无故之语。先日他在村前,曾嘱大人勿去多水之地,而今大人忽淋急雨,脸色却比先前憔悴许多。大人虽是年轻体壮,不可轻忽此事,日后非止海边少去,也须小心雨雪之事,勿再受此湿寒侵身。”
荆石应道:“我省得了。”又同废舟说几句岛中事务,方才起身告辞,归回官栈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