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永寿宫。
“万岁爷,大喜啊,大喜。”黄锦提着衣襟,奔进了寝殿,双腿一跪,就势滑到了嘉靖皇帝身边。
“何喜之有?”嘉靖微闭着双眼,仍只盘膝坐在莲台上,四面八扇大窗,紧紧的闭合着,面前的镏金香炉里,燃着三支筷子粗细的檀香。整个寝殿内,尽是一种燥热的感觉。
“浙江又有捷报传来。”黄锦这回不等嘉靖皇帝要,自个先把那份捷报呈了上去。
“哦。”嘉靖适才还漠然的脸上,立刻露出一丝笑来。从黄锦手中接过捷报来看。
只见捷报上写着:臣南京兵部尚书,总督直浙兼制军务胡宗宪上奏,四十年七月,倭贼分犯台州水陆诸处,幸赖钦命监察御使萧墨轩识破贼谋,合都司参将戚戚继光,巡察佥事唐尧臣……共擒斩倭寇五千八百六十五夷,另擒获倭酋四夷,刻日献俘京师。
“好,好啊。”嘉靖顿时龙颜大悦,站起身来自个推开窗户,一阵清风破窗而入,将嘉靖发上的头带带起。
“黄伴。”嘉靖略回过身来,看着黄锦,“我大明朝自从倭患以来,可有过这样的大捷?”
“回万岁爷。”黄锦略想一下,凑过身来说道,“自从倭患以来,除了这次,便以永乐十七年辽东总兵刘江指挥的望海大捷为最。只是那一次大捷,也只斩首一千六百余,远不能和此次相比。”
“哈哈。”嘉靖仰天长笑一声,“萧墨轩啊萧墨轩,果然是个人才啊。”
“萧墨轩是啥时候去的江南?”嘉靖又转过身来问道,“可有两个月了?”
“哦,萧墨轩是五月二十六和罗龙文一起去的。”黄锦屈身答道,“还有两日,正好两个月。”
“嗯。”嘉靖点了点头,“这两个月,他当真还做了不少事儿啊。”
“你便说这回朕该赏他些啥?”嘉靖目光一低,却看见了黄锦手上还拿着一份折子,“那本又是说得什么事儿?”
“回万岁爷……”黄锦定了定神,把折子捧在手上,“这一本,却是萧墨轩送来的。”
“哦。”嘉靖好奇的应了一声,从黄锦手上接过来,打开了看。
“啪”的一声,正是奏折摔在地上的声音。
嘉靖脸上挂着的笑容,转瞬之间消得全无。
“好啊,好哇。”嘉靖的身体剧烈的抖动着,“前方将士舍命杀敌,他们却在后方用朕的银子资助倭寇,还是堂堂二品大员。”
“好的紧啊。”四个字一个接一个的从嘉靖的齿缝间蹦了出来,“有这样的官吏,海靖难平。”
嘉靖捏紧了拳头,大吼一声。周围的太监和宫女,纷纷跪倒地上。
“万……万岁爷。”黄锦也趴在地上,额头贴着地面,“萧墨轩也只说有些嫌疑,还未及细审,万岁爷切莫为这事儿气坏了身子。”
“查。”嘉靖的嘴角微微扯动几下,“还查什么,两个封疆大吏,去送银子给倭寇。那么多人亲眼看见,这还要查吗?”
“既然萧墨轩说了兴许事有玄机。”黄锦又连磕几个头,“那么皇上不妨就让他去查一查好了。”
“这两个孽障的任,是内阁哪个大学士举荐的?”嘉靖呼着粗气,对黄锦问道。
“适才老奴在司礼监的时候便是已经查过了,当日是严阁老做的票拟。”黄锦小声的回着话,说完又抬头望了嘉靖一眼。
“严嵩?”嘉靖微皱一下眉头,又讪笑一声,“他用的都是些什么人。”
“万岁爷,钦天监监副刘世廷有要事求见。”宫门口的小太监,战战兢兢的跪到了寝殿门前。
“刘世廷?”嘉靖沉着面色,转过身去,“传。”
“臣刘世廷,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刘世廷刚一走进永寿宫,便觉得气氛格外压抑,两只手心,也微微渗出汗来。
嘉靖点了点头,坐回莲台上边。
“天象可有异变?”嘉靖心知钦天监来人定是天象有变。每当遇见这样的情形,钦天监必须立刻派人直接向皇帝禀报。
“回皇上。”刘世廷把头又低了一些,“七月己丑,当日有食,初亏巳正一刻,食八分余,须下旨救护。”
“七月己丑?”嘉靖又皱一下眉。
“是。”刘世廷抬身应道,“便是后日。”
“唔……”嘉靖微叹一口气,“朕有罪。”
“臣等无能。”刘世廷连忙又伏下身去。
“这事儿。”嘉靖苦笑一声,“又岂是你们能担得了。”
“你且下去吧。”嘉靖朝着刘世廷挥了挥手,“等日食之时,立刻把候解报来。”
“微臣告退。”刘世廷心里松一口气,缓步退出门外。出门时,又不禁向黄锦望了一眼,却见黄锦只站在那不动声色。
从今个开始,朕便在这宫里斋戒谢罪。”嘉靖坐在i有些默然,一件道袍直垂到了莲台下边。
“老奴这就叫人帮万岁爷安排去。”黄锦说着话,便要移步。
“且慢。”嘉靖出声叫住黄锦,“宣萧墨轩回京,顺便带上那两个孽障。先让胡宗宪暂兼浙江巡抚,谭纶暂兼浙江布政使。”
“是。”黄锦欠身回道。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人是萧墨轩抓的,便叫他和萧天驭两个去审。”嘉靖略想了下,又继续说道。
“哎。”黄锦又应了一声。
“还有严嵩,也叫他去看看他提拔的人,到底都什么样子,算上他一个。”嘉靖伸出食指,在空中点了几下,“他提拔的人,也再叫他去收回来。”
“去吧。”嘉靖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老奴告退。”黄锦弓着腰,也退了出去。
“严嵩老了,识不得人了。”等黄锦退出去后,嘉靖却睁开了眼,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大明嘉靖四十年,七月二十六日,己丑,杭州城。
“等进了京,这许多货物须得自个开家店铺卖了才是利高。”宁苏儿拉着李杭儿一起跳上一艘印巡船,又回身望了望后边的一长串正在装着货物的船,那里面不但有置办的货物,还有南直隶和浙江的大人们送给萧墨轩的礼物,心里只觉得乐滋滋的。
“宁姐姐怎生成天都念着那些货物,哪里像个女儿家。”杭儿笑眯眯的看着苏儿。
“女儿家?”宁苏儿不屑的撇了撇嘴,“难道女儿家就该在内房呆着不成?”
“杭儿还小的时候,娘亲还在,那时候娘亲便是这般说的。”杭儿腼腆的笑了一声。
“女儿家做将军打战的便都还有。”宁苏儿拉着杭儿向船舱里边走。
“女儿家做将军?”杭儿吃惊的微扬起头来,她从小听乡里的大人们说的都是女儿家要矜持,“听村里的大人们说,女儿家须得像那富春江里的水一般才是。”
“哎呀,好妹妹,你别和我说这些。”苏儿赶紧摇了摇头,“你长这么大,可出过村没有?”
“这……”李杭儿顿时一阵语塞,“只是十岁前去过几回县城。”
“那便是了。”宁苏儿颇有些得意的扬了扬头,“那你可见过江水泛滥的时候?”
“这倒是见过好几回了。”李杭儿点了点头,“今年的洪水便是格外的大。”
“所以嘛。”宁苏儿拉着李杭儿在船上到处找着合适的房间,这回这条船上再没了外人,倒是可以自在了,“女儿家若是要像水,便要有柔的时候,也要有烈的时候。”
“噢。”李杭儿若有所思似的点了点头。
这时,萧墨轩由胡宗宪和谭纶一行送着,也到了码头边。
“萧大人一路保重。”胡宗宪抱拳向萧墨轩拱了拱手,自从台州一战后,他对这个年轻人更是多了几分钦佩。
“一路保重,代在下向裕王爷,令尊还有各位大人问个安。”谭纶也闪出身来,向萧墨轩道别。
接着戚继光,王浚等人也一一走上前来,向萧墨轩道别,萧墨轩一个接一个的回礼,一时竟有些手忙脚乱。
“各位大人都还有要事要办,都请先回吧。”萧墨轩等回礼毕了,开口说道,“在下须得等那些货物都装好了才能开船。”
“都是京里的大人和公公门托办的事儿,也是推托不掉。”萧墨轩看着河面上的那许多货船,微微笑道。
“呵呵。”胡宗宪顺着萧墨轩的目光看去,却只看见印巡船上的两个女娃娃踮着脚朝这里望,于是也笑一声,“想是萧大人也有事要办,在下等就不打扰了。”
等胡宗宪和谭纶等人都走得远了,萧墨轩正想回过身来,却感觉肩膀上被谁拍了一下。回身一看,却见是盛衍。
“元川。”萧墨轩惊喜的叫出声来,“适才怎没看见你。”
“这不是刚到嘛。”盛衍嘿嘿笑道,“还好竟是赶上了。”
“你这货是好生的逍遥。”盛衍朝印巡船上望了望,“来的时候一个,回去的时候却变成了两个。”
“你说我无妨,却是不能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萧墨轩连连摇头。
“你这回京的时候,正好帮我带封信给家里。”盛衍从怀里掏出封信来,递给萧墨轩。
“哎。”萧墨轩应了一声,接过信来,又朝盛衍笑道,“难道元川竟也是想家了不成?”
“若说想家,倒也有些,不过再几个月便是可以回京去了。”盛衍摇了摇头,“只是这一封信却是要向家里的老爷子打点秋风。”
“你在那淳安县里,无非是些吃喝,也甚费钱?”萧墨轩觉得盛衍好歹也是个县里的二号人物,断不该穷成这样。看人家富阳的知
手就是一千两,淳安的县丞,也不会连些吃喝也供不
“唉。”盛衍听萧墨轩提起淳安县里,顿时叹一口气,“且也别提了,自从来了个海知县,这日子是过的一日不如一日。”
“海瑞?”萧墨轩一下子乐了起来,海瑞真到淳安了?早知道自个也去淳安转一回,见见这位出了名的海刚峰。
“子谦也认识他?”盛衍略有些惊讶的看了萧墨轩一眼。
“只是听说过而已。”萧墨轩想笑,可是当着盛衍的面,又不能笑出声来,只能强忍着。
“像这般的人,倒也不多见了。”提起海瑞,盛衍便是一肚子意见,“银子不能收,火耗也不能拿,自从他来了之后,淳安县里七家饭馆便也只剩下四家了。这几日来,肚中的油水也是愈加的少了。”
“他这样的人,自然有他的用处。”萧墨轩觉得海瑞虽然太过刚烈,却也不失正气,“你过几个月便是回京了,和他计较什么。”
“你且帮我办一件事儿。”萧墨轩似乎想起了什么,“那海瑞家里,可是还有一个女儿?”
“不错。”盛衍点了点头,惊愕的看了萧墨轩一眼,“子谦怎生知道?”
旋尔哈哈一笑,又开口说道,“只是那海瑞家里女儿未免年纪过小。”
“你个口无遮拦的货。”萧墨轩被盛衍说得又好气,又好笑,“那小女娃命中当有一劫,却应在他爹爹身上,到时候你去把她救了下来,也算是积了功德。”
“劫难?”盛衍愈加得惊愕,自己这位兄弟啥时候成了算命先生了。
“不错,若是你须得盯紧了海瑞家里,若是听说他要饿死他那女儿,你便是抢,也要把那小女娃儿给抢出来。”萧墨轩自从穿越之后,倒是对鬼神的事儿多信了几分,有心想让盛衍积点功德。
“当真?”盛衍又看萧墨轩一眼。
“当真。”萧墨轩斩钉截铁的回道。
“好,到时候我做便是。”盛衍的性子是天不怕地不怕,若论起权势和背景来,他也真是“大明第一县丞”。
又稍聊了一会,怕误了萧墨轩行程,盛衍也告辞而去。
萧墨轩又回过身来,想上得船去,却突然又听见有人在唤自己。
“萧大人。”萧墨轩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居然看见戚继光站在了船边。
“戚将军怎生还没回去?”萧墨轩好奇的走上前去。
“萧……萧大人。”戚继光一边说着话,一边略有些手拙的从怀里掏出些什么。
“末将……”戚继光涨红着脸,把从怀里掏出来的东西送到了萧墨轩面前。
一员战场骁将居然也会腼腆成这样,萧墨轩有些诧异的向戚继光手上看去,发现戚继光手上拿的却是几张银票。
“戚将军……”萧墨轩从戚继光手上接过银票略看一下,约有一百两左右,分成了近十张,多者不超过二十两。
“萧大人难得来浙江一回,末将却是忘了置办些东西给萧大人带回去。”戚继光腼腆的一笑。其实这些银票在他和胡宗宪他们一起来的时候就带来了。只是看见别人送的都是大堆的礼物,价值都不下千两白银,一时也没好意思拿出来。
“戚将军。”萧墨轩只觉得喉咙里一热,心里略有些酸,“戚将军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萧墨轩拉过戚继光的手,把银票放回在他手上,又帮他合上了手指。
“末将……”戚继光以为萧墨轩嫌少,更是困窘。
“唉。”萧墨轩微叹一口气,又抬头朝戚继光笑道,“戚将军是国士,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在下愿交戚将军这个朋友。”
“萧大人。”戚继光惊诧的抬起眼来。
“裕王爷那里,在下也会尽力举荐将军。”萧墨轩紧紧握了握戚继光的手,“皇上是大明的皇上,王爷也是大明的王爷,戚将军保好大明的疆土和子民,便是给皇上,给王爷最大的礼。”
“戚将军,我等后回有期。”萧墨轩抿了抿嘴唇,也不再多说,拱了拱手,便回身向船上走去。
船队,拉起了风帆,一片片船桨扬了起来。回京的船队,徐徐驶离码头,向北而去。
“萧大人一路顺风。”运河岸边上,戚继光纵马奔驰在河埂上,朝着印巡船挥着手。
“戚将军也保重,在下在京城等着将军的捷报。”萧墨轩站在船尾,也朝岸边拱着手。
船,越驶越远,渐渐的成了几个黑点。
此时,在京城。
永寿宫的滴漏上的指针,也指向了巳正一刻。
一个巨大的黑影,渐渐向太阳上侵蚀而去。天,越来越黑。